病房内,时间在点滴的滴答声中缓慢流逝。路明非在药物的作用和母亲的守护下,陷入了深沉的睡眠,呼吸逐渐平稳。乔薇妮轻轻抽回被儿子握得有些发麻的手,替他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她站起身,没有开大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城市光晕,在病房内缓缓踱步。大脑飞速运转,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
“离开”只是第一步,也是最简单的一步。 真正的难题在于后续。卡塞尔学院绝不会轻易放弃对路明非的监控。
昂热那个老狐狸,看似优雅绅士,实则手段老辣,布局深远。他暂时同意施耐德暂缓评估,更多是出于谨慎和对“风险可控性”的评估,绝非真正的放手。
她需要为明非构建一个长期、稳定、且能被学院“接受”的虚假常态。 这意味着,她不能仅仅带着明非一走了之,消失在茫茫人海——那只会引来学院更严厉的追索。
她必须留在一个相对可控的范围内,定期向学院提供“无害”的观察报告,让学院相信路明非确实如她所描述的那样,只是一个受到惊吓、潜力未被激发、甚至可能因恐惧而自我封闭的普通混血种,留在母亲身边接受“安抚”和“观察”是最佳选择。
这需要精密的表演和长期的坚持。她需要小心翼翼地引导路明非的认知,强化他对平凡生活的依赖和满足感,同时潜移默化地淡化甚至扭曲他对昨夜事件的记忆。
她还要利用自己S级和唯一监护人的身份,与学院维持一种微妙的、看似合作实则疏离的关系。
这是一场走钢丝般的长期博弈。 乔薇妮感到一阵沉重的压力,但为了儿子,她别无选择。
她的目光转向另一张病床上的楚子航。少年依旧醒着,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深褐色的瞳孔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悲伤和某种坚硬的决心在其中沉淀。这个孩子……他选择了最艰难的那条路。
乔薇妮心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敬意,也有一丝不忍。她走到楚子航床边,拉过椅子坐下,声音放得极轻,确保不会吵醒路明非。
“楚同学,”她开口,语气带着长辈的温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可能没什么用……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能感觉到,他是一个……深爱着你的父亲。”
“他为你选择了‘平凡’的仕兰中学,让你过着普通学生的生活,甚至可能刻意淡化了他自己的过去。他所做的一切,或许就是希望能为你隔绝那个残酷、血腥的真实世界,希望你能平安喜乐地度过一生。”
“他最后的战斗,不仅仅是保护你们,更是为了斩断可能将你拖入那个世界的因果线。”乔薇妮的目光充满了真诚的悲悯,“他牺牲自己,是想给你留下选择的机会,选择……他为你争取来的正常活着的机会。”
她的话语像温柔的羽毛,却精准地戳中了楚子航内心最柔软、也是最痛苦的角落。父亲平日里絮絮叨叨、试图讨好又总是弄巧成拙的模样,与昨夜那个手持妖刀、暴血冲向神明的决绝背影重叠在一起。
是的,父亲从未跟他提过任何关于龙族、关于混血种、关于卡塞尔学院的事情。他一直以为父亲只是个普通的、有点窝囊又爱吹牛的司机。
原来……那是一种笨拙却深沉的保护吗?
楚子航的嘴唇抿得死死的,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深褐色的眼底似乎有熔金的光芒要挣扎而出,但最终又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更深的痛苦和茫然。
父亲不想他踏入那个世界?可父亲自己就是那个世界的人!父亲死在了那个世界的神明手里!这个仇……能不报吗?这条父亲用生命为他斩断的路,他难道真的要因为恐惧而永远背离吗?
乔薇妮看到了他眼中的挣扎,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但也知道,这不足以改变这个内心骄傲且背负血仇的少年的决定。她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告诉你我感受到的,一个父亲可能的心意。如何选择,终究在于你自己。只是,在做决定之前,或许可以想一想,你父亲真正希望你得到的是什么,想一想你身边其他很在乎你的家人。”
她站起身,没有再多说,回到了路明非的床边。她能做的只有这些了。点燃一颗怀疑的种子,或许能在未来某个时刻,让这个少年在复仇的道路上,保留一丝对“生”的眷恋和人性的温度。
——————
与此同时,遥远的卡塞尔学院,校长办公室。
时间在这里仿佛停滞了。古老的橡木书架、波斯地毯、空气中弥漫的淡淡雪茄和红茶混合的香气,一切都透着一种旧时代的优雅与静谧。
隔音极好的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古老的黄铜台灯,光线柔和,将昂热校长银色的鬓角映照得一丝不苟。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中端着一杯醇厚的干邑白兰地,轻轻摇晃,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荡出优雅的弧度。
而在他对面,阴影笼罩的沙发里,坐着一个身影。他带着几分纤细感,穿着合体的黑色西装,细节处精致得近乎奢华。他手中把玩着一枚不知从何处拿出来的、泛着冷冽金属光泽的陀螺,让它在自己修长的指尖平稳地旋转。
那身影似乎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阴影中,如同隔了一层毛玻璃,看不真切面容。他就那样随意地坐着,却给人一种极其诡异的存在感,仿佛他既是这里的一部分,又独立于整个空间之外。
“所以,我们的小白鸽吓坏了,扑棱着翅膀只想钻回妈妈的怀里躲起来?”神秘人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介于少年清朗与古老磁性之间的质感,语调慵懒,却含着洞悉一切的笑意。
昂热抿了一口酒,微笑道:“乔薇尼是个聪明又坚韧的女人,更是个不惜一切保护孩子的母亲。她的反应在我预料之中。暂时的退缩,未必是坏事。过于急切,反而可能惊飞雏鸟,或者……惊醒某些更深层的东西。”
路明泽指尖的陀螺转速丝毫未变,他轻笑一声:“是啊,懦弱、逃避、依赖性强、普通到甚至有些卑微……这样的性格底色,不正是我们一点点为他渲染上去的吗?用平庸的环境,用若有若无的忽视,用恰到好处的挫折感……让他习惯于低头,习惯于隐藏,习惯于认为自己一无是处。”
昂热摇晃着酒杯,眼神深邃:“很成功的塑造。他现在对那个世界充满了恐惧和排斥,乔薇尼正好可以利用这一点。母爱的港湾,是他目前最渴望也最信任的避难所。”
“需要我现在就推动一下吗?”昂热问道,语气平静,“比如,让那个拥有‘钥匙’的女孩,提前出现在他面前?”
阴影沉吟了片刻。 “不必。”最终,他否决了,“让那位母亲再表演一会儿吧。她的‘保护’,本身也是一种有趣的催化。极致的‘保护’与即将到来的‘残酷’形成的反差,或许能更快地撕裂他现有的认知,让他更深刻地体会到……绝望的滋味,从而更渴望力量。至于‘钥匙’……时候到了,她自然会出现在他面前。现在,还不是‘重逢’的最佳时机。”
昂热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他端起桌上的红茶,轻轻呷了一口,动作优雅至极。
但若有人能看透他那完美无缺的绅士外表,便会发现,在那冰蓝色的眼眸最深处,正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压抑了近百年的复仇之火。
眼前的合作者曾在缔结盟约时,轻描淡写地向他揭示了那场悲剧背后若隐若现的的影子。正是这份信息,将他原本对整体龙族的无边怒火,凝聚成了一个清晰、具体、不共戴天的复仇目标——那位高踞于世界树阴影之后、操纵着命运丝线的神只!
他放下茶杯,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桌面上一道古老的刻痕,那是一次惨烈战斗留下的印记。
“我会继续按照计划行事,”昂热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从容,“尽量引导他,让他‘自愿’地……站在我们这边。也希望你遵守诺言。”
“那要看你的能耐了…”阴影中的声音平淡无波,“过于强大的力量,需要同样坚固的牢笼。他的性格,就是最初也是最关键的那道枷锁。恐惧、依赖、自卑……这些人类最脆弱的情感,恰好是最有效的束缚。”
“校长,不是吗?您不也乐见其成吗?一个更容易引导向人类这边的‘神’,总比一个随心所欲的‘神’要好掌控得多。”
昂热微微眯起了眼睛,瞳孔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我们有过约定。我助你们‘唤醒’他,而他,必须成为对抗龙族的终极武器,站在人类文明的阵营。”
“当然,约定依旧有效。”阴影轻笑道,“不过按照约定,最后命运的选择权仍在他手中……”
“在这场战斗中,愧疚是奢侈的,仁慈是致命的……”
“当然。”阴影中的身影似乎站了起来,变得更加模糊,“期待您的表演,校长先生。也期待……真正的重逢。”
话音落下,办公室内的阴影仿佛活了过来,缓缓蠕动、收缩,最后彻底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只剩下昂热一人,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指尖的折刀闪烁着冰冷的光,映照着他眼中那永不熄灭的、名为复仇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