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在写字板上缓缓写下:
“现在你们明白了:没有‘正确’的调色方法,只有‘合适’的表达。修复如调色,重要的不是复制标准,是理解材料与手之间的对话。”
第一课就这样开始了。沈砚不教具体的修复技术,而是先带学员们“感受材料”。
他让每个人闭上眼睛,用手触摸不同年代的宣纸——明代绵柔如肌肤,清代挺括如薄革,民国脆响如秋叶。
他让学员们用各种方式“听”墨锭研磨的声音——有人用耳朵,有人用手指感受砚台的震动,有人观察墨汁表面泛起的涟漪。
他甚至设计了一个练习:给每人一块巴掌大的、有细微裂痕的老瓷片,让他们用一天时间,只是观察。“不要想怎么修,先听它想说什么。”
吴悠在这个练习中展现出惊人的天赋。她把瓷片贴在助听器上,用手指轻轻敲击不同位置,通过骨传导“听”裂缝的声音。
“这里,”她在纸上写给沈砚看,“裂缝的声音很‘脆’,说明是旧伤,边缘已经钝化了。但这里——”她指向另一条细纹,“声音发‘闷’,底下可能有暗裂,还没完全断开。”
沈砚眼睛一亮。这正是修复中最难判断的情况——表面轻微的痕迹下,是否隐藏着更深的损伤。传统方法需要借助x光或超声波,而吴悠用她独特的感知方式,竟能做出接近仪器精度的判断。
周文瀚的帕金森症在精细作业时是障碍,但在观察整体时反而成了优势。因为他无法长时间聚焦细节,被迫培养出把握全局的能力。当其他学员埋头研究瓷片上的某道裂纹时,他会退后几步,眯着眼睛看整个瓷片的应力分布。
“这块瓷片,”他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录,“主要的力都集中在这个角落。所以虽然这里的裂缝最明显,但真正危险的是对面这条不起眼的细纹——它是受力传导的末端,一旦这里断裂,整个结构都会崩溃。”
沈砚看到这些记录时,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在教学日志上写下:
“我们总在训练‘聚焦’的能力,却忽略了‘散焦’的智慧。有些问题,恰恰需要退后一步才能看清。”
林小雨的挑战最大——她需要特制工具。沈砚没有给她现成的方案,而是和她一起设计。他们试验了各种材料:软木、硅胶、记忆金属,最后发现最合适的是一种医用高分子材料,可以塑形,又有足够的弹性。
但最大的突破来自一次意外。林小雨在试用新工具时不小心把一滴颜料溅到了工具手柄上。她习惯性地用右手腕去擦——那里是她仅存的手掌残端,包裹着硅胶套。硅胶套沾上颜料后,她突然发现,通过残端对工具的触压感知,她竟然能“感觉”到颜料的厚度和湿度。
“沈老师,”她激动地比划,“我好像……能‘摸’到颜色了!”
沈砚让她详细描述那种感觉。林小雨努力寻找词汇:“很轻的阻力变化……湿润的地方阻力小,颜料厚的地方阻力大……就像、就像用手指摸不同材质的布料!”
那天晚上,沈砚和于晚晚工作到很晚。他们在试验用不同材料模拟各种画面质感——光滑的绢、粗糙的纸、厚重的矿物色、轻盈的植物色。然后让林小雨蒙上眼睛,仅通过工具手柄传递的触感来辨认。
结果令人震惊:林小雨的准确率达到百分之八十以上。
“这不是替代视觉,”沈砚在项目报告中写道,“这是开发新的感知维度。在修复某些特别脆弱、不能频繁触碰的文物时,这种间接的‘触觉阅读’可能比直接观察更有优势。”
赵明远的色弱,在传统色彩修复中确实是障碍。但他对明暗、质感、结构的敏感,让他成为处理单色水墨画的奇才。沈砚给他一幅清代水墨山水的复印件,上面有大量的霉点和污渍。
“不要想颜色,”沈砚指导他,“只看黑白灰的关系。哪些是山,哪些是树,哪些是云——不是通过色彩区分,是通过浓淡、笔触、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