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彻底吞没了县城，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斑，勉强照亮着回家的小巷。陆离沉默地走着，帆布书包随意地搭在肩上，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积水里，发出单调的回响。
方才巷口那场短暂的冲突，匕首碎裂的寒光，沈伯谦濒死的窒息感，还有口袋里那张价值难以估量的深紫色名片……这一切如同混乱的图像在他脑中反复闪回。尤其是那张泛黄合照上，师父张静清年轻沉静的侧影与那枚刺目的靛青色太清徽记，像一根冰冷的针，深深扎进他的思绪深处。沈伯谦……他怎么会认识师父？那眼神，分明是认得师父的功夫路数！一股强烈的不安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比巷子里王虎那伙人的恶意更让他感到沉重。
他下意识地伸手探入校服口袋，指尖触碰到那张质地奇特的深紫色名片。名片不知是什么材质所造，非金非木，入手温润微凉，却又隐隐透着一股内敛的厚重感，此刻在贴身的口袋里，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竟传来一阵阵微弱却清晰的灼热感，仿佛一块被体温焐热的暖玉，又像一枚沉睡的暗红炭火，缓缓散发着难以理解的温度。这异样的温热感让陆离眉头紧锁，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只想尽快回到那个虽然陈旧简陋、却能隔绝外界一切纷扰的小屋。
巷子越走越深，空气愈发凝滞。两旁是挤挤挨挨的老屋，木头门窗紧闭，偶尔透出一线昏黄的灯光，在湿滑的石板路上投下狭长的影子。垃圾腐败的气味混杂着经年累月的霉味，沉甸甸地弥漫着。
就在即将拐出这条狭窄老街的瞬间，陆离的脚步猛地一顿。
前方的巷口，一团昏黄摇曳的光晕强行撕裂了沉沉的暮色与污浊的空气。那光亮来自一盏样式古旧的防风煤油灯，灯罩被油烟熏得发黄，光线便显得浑浊而朦胧。灯下，一张极其简陋的折叠小桌随意地支着，桌面铺着洗得发白、边缘已经磨损脱线的深蓝色粗布。布上，散乱地摆放着几枚色泽暗沉、油腻腻的铜钱，一个边角开裂的龟壳，还有一沓边缘卷曲毛糙的黄纸符箓。
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穿着藏青色旧式对襟褂子的老头。他身形枯瘦，脸上的皱纹如同被风干的橘皮，层层叠叠堆积着岁月的痕迹。头发稀疏花白，胡乱地在脑后挽了个松散的小髻。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深陷在浓重的眼袋里，眼白浑浊发黄，瞳仁却异常幽深，像是两口通向未知深渊的古井。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在这片被夜色和污秽笼罩的破巷子里，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诡异，仿佛一个从时光缝隙里挤出来的幽灵。
陆离的感知瞬间提升到极致。他清晰地“听”到这老者体内气血衰败如朽木，心跳微弱而迟缓，完全是行将就木的老人体征。可偏偏就在这枯槁的躯体深处，似乎又蛰伏着一点极其微弱、却坚韧无比的奇异气息，晦涩难明，如同深埋地底的顽石，与周围污浊的环境格格不入。
老者浑浊的目光缓缓抬起，毫无征兆地精准锁定在陆离脸上。他那干瘪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发出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令人莫名心悸的韵律：
“枯荣有数，草木知秋。小友……”他顿了顿，浑浊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幽光，死死钉在陆离的眉心，“血光已至眉睫，脚下踏着的，是尸骨铺就的登天路啊。”
陆离的心脏骤然一缩！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瞬间爬满全身。“尸骨铺就的登天路”？！这绝非寻常江湖术士用来唬人的套话！这话语中蕴含的残酷意象直指向他内心最深处的迷茫——那太清观灭门之夜的血海，那张泛黄照片带来的巨大疑问，还有今晚接连遭遇的凶险！他之前出手救人时的内力涌动，难道竟被这看似垂死的老头察觉了？
老者浑浊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了然，枯瘦如柴的手指颤巍巍地伸向桌面上那几枚油腻的铜钱。他的动作极慢，带着一种濒死者的僵硬感。然而，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其中一枚铜钱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直接震荡在灵魂深处的嗡鸣响起！陆离瞳孔猛地收缩！他丹田深处那股沉睡的温热气流，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骤然唤醒，毫无征兆地加速奔流起来，周身毛孔瞬间张开！
老者那枯瘦的手指仿佛瞬间注入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活力，变得异常灵活。他似慢实快地将三枚铜钱合拢在布满老人斑的掌心，双手合十，置于胸前。口中发出一串极其含混、低沉、音节古怪的喃喃声，那声音微不可闻，却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穿透力，直接穿透了寻常的物理空间，在陆离敏锐异常的感知中激起细密的涟漪。
“去！”老者合十的双手猛然向两边分开！
叮！叮！叮！
三声清脆得如同玉磬敲击的鸣响在寂静的巷口炸开！
那三枚油腻暗沉的铜钱并未散落，而是在老者分开的掌心之间凭空悬浮！它们脱离了重力束缚，围绕着彼此，以一种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恐怖速度疯狂旋转！更令人惊骇的是，铜钱高速旋转的轨迹边缘，竟拖曳出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淡金色流光！这些流光如同活物般交织缠绕，瞬间在老者干枯的手掌前方，形成了一道薄如蝉翼、若隐若现的半透明光幕！
光幕只有巴掌大小，淡金色流光在其上如水纹般缓缓荡漾流转，散发出一种古老、神秘、带着微弱守护意味的气息！它隔绝了巷子里沉闷的空气，甚至隔绝了外界微弱的光线，自成一方小小的奇异领域！
陆离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喉咙发紧，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他修炼《青帝长春诀》已有几个月，体内那股源自丹田的内力虽不算浑厚，却精纯异常，感知更是远超常人。此刻，他清晰地“看”到，那淡金色光幕绝非幻术！它是真实存在的能量屏障！它散发出的波动晦涩而坚韧，与他体内那股源自道门正宗的温热气流隐隐呼应，却又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古老蛮荒意味！这是一种远超他认知的力量呈现方式！眼前这枯槁的老者，根本不是什么街头算命骗钱的江湖术士！
“嘿……”老者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笑，浑浊的眼底那点幽光变得越发深邃，仿佛能将人的灵魂吸进去。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那悬浮流转的淡金光幕，光幕如水波荡漾，随即连同那三枚旋转的铜钱一起，悄无声息地消散在空气中，仿佛从未出现。巷子里依旧是昏暗潮湿，腐臭弥漫。
“小友心中定有万般不解。”老者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低沉，如同贴着地面爬行的冷风，“你沾惹的因果，你所修的路径……早已将一个真实的世界，推到了你的面前。一个……被隐藏、被遗忘、也被争夺的世界。”
他的话语如同巨石投入陆离心湖，激起滔天巨浪！沾惹的因果？他所修的路径？是指太清观的道统？还是指今晚救下沈伯谦时展露的内力？陆离的呼吸不自觉地变得粗重起来，全身肌肉紧绷，体内那股温热的内力在经脉中加速奔流，如同被唤醒的蛰龙，蓄势待发。他甚至能感觉到口袋里那张深紫色的名片，此刻散发出的灼热感陡然增强了一分！
“那个世界……”老者浑浊的眼睛微微眯起，仿佛在穿透陆离的身体，望向某个极其遥远而危险的地方，“我们姑且称其为……‘界内’吧。”
“界内？”陆离下意识地重复，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这两个字从老者口中吐出，仿佛带着沉重的历史尘埃和血腥气息。
“不错。”老者缓缓点头，枯槁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唯有那双眼睛深处闪烁着洞悉世事的幽光，“界内并非一体。它破碎驳杂，如同古镜碎裂后的残片，散落隐藏在我们脚下的这片大地深处。最大的两片‘残片’，或者说，最重要的两处‘门户’，其一，在昆仑山深处，万载寒气冻结的渊薮之下。其二，在西南十万大山，那片瘴疠弥漫、毒虫遍地的古老丛林深处，盘踞着原始部落守护的图腾之地。”
昆仑！十万大山！光是这两个地名被老者用如此沉重的语气道出，就足以让任何稍有见识的人感到一股源自远古的苍凉与凶险。陆离屏住了呼吸，仿佛能感受到昆仑寒渊那冻裂灵魂的极寒，以及十万大山丛林里那令人窒息的湿热瘴毒！
“门内门外…”老者浑浊的眼中骤然爆射出一缕令人心悸的精芒，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冰的铁屑，“灵气浓郁得……令人发指！外界早已枯萎断绝的千年灵药，在那里如同野草，俯拾皆是！构筑法器、支撑修行的灵石矿脉，裸露在外，如同寻常山石！珍禽异兽，奇花异木，蕴含着我们这个世界早已消亡的天地精华！那里……是上古洪荒碎裂后，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一块……或者说几块膏腴之地！”
千年灵药俯拾皆是？灵石矿脉裸露如石？陆离的呼吸猛地一滞！修真传说中的瑰宝，在这老者口中，竟如同路边的碎石野草！这完全颠覆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太清观珍藏的那几株百年份药材，已是被师父视若珍宝！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感猛地从丹田升起，那是每一个修行者面对浩瀚资源时本能的渴望！
然而，老者接下来的话，却如同一盆混合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
“膏腴之地？”老者嘴角勾起一个极其辛辣、充满嘲讽的弧度，仿佛在嘲笑陆离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向往，“那也是……血肉磨坊！是修罗杀场！是比外面这个世界残酷千万倍的炼狱！”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尖利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陆离的心上：
“你以为那些灵药灵石是白捡的吗？界内资源有限，争夺早已白热化！那里的规则简单到极致——弱者是强者的资粮！是踏脚石！是炉鼎！是猪羊！”
“天道无情！”老者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苍茫的夜空，眼神凌厉如刀，“那是一群最古老的疯子！他们自称秉承宇宙意志，视界内界外一切生灵为刍狗，为蝼蚁！他们认为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被筛选、被淘汰！他们的功法奇诡莫测，举手投足引动天地之威，动辄屠城灭族，只为验证所谓‘天意’，冷酷得不像活物！他们是界内最令人恐惧的阴影！”
“古武一族！”老者的手指猛地向下，仿佛戳向大地深处，“那是一群流淌着远古洪荒巨兽血脉的狂徒！他们只信奉力量！纯粹的、蛮横的、碾压一切的力量！他们的先祖曾与神魔搏杀，血脉里镌刻着暴戾与毁灭的本能！他们崇尚丛林法则，弱肉强食刻进了骨子里！为了争夺一块蕴含先祖血脉之力的遗骨，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血洗一个依附多年的附庸家族！将男人杀绝，女人沦为生育工具，孩童作为血食祭品！”
陆离的胃里一阵翻涌，仿佛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杀绝！沦为工具！血食祭品！这些字眼带来的冲击，远比王虎那些混混的匕首更加冰冷刺骨！
“还有那些亚修真界！”老者的声音充满了浓烈的不屑与鄙夷，“一群窃贼！一群蛀虫！他们窃取天地散逸的灵机，钻研旁门左道，炼制阴毒丹药，祭炼邪门法器，妄图以各种邪魔歪道叩开长生之门！行事更加不择手段，毫无底线！为了一炉能延寿十年的‘血魄丹’，他们可以暗中操控一个凡人村落，十年间让村中所有新生的女婴‘意外夭折’，只为取其心头一点未曾沾染红尘的纯阴之血！为了一块炼制阴魂幡的‘养魂地’，他们可以布下阴毒大阵，让一个镇子数万人在无尽梦魇中哀嚎死去，滋养怨魂！”
陆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整个人如坠冰窟！操控村落、献祭女婴、梦魇屠镇……这哪里还是人类？这分明是披着人皮的妖魔！口袋深处那张深紫色名片的灼热感，此刻变得无比滚烫，几乎要灼伤他的皮肤！沈伯谦……那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人，他所在的那个世界边缘，或者说，他可能接触到的那个世界，竟是如此的地狱景象？
“资源？”老者看着陆离煞白的脸色，发出一声低沉刺耳的怪笑，如同夜枭啼鸣，充满了无尽的讥讽，“界内的每一捧灵土，都浸透了无数修士的鲜血！每一块灵石，都可能是某个家族灭绝后留下的最后遗产！那里的天空，永远飘荡着散不尽的怨魂哀嚎；那里的土地，永远散发着洗不净的血腥味！进去的人，要么踩着尸骨往上爬，要么……就化为滋养他人的尸骨！日日皆是修罗场，夜夜都有灭门声！”
老者的话语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带着尸山血海的腥风血雨，狠狠地冲刷着陆离的认知。他之前对修真界那点源自道经描述的飘渺向往，此刻被彻底碾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冰寒和深入骨髓的战栗！天道无情、古武暴戾、亚修真界阴毒……任何一方都足以将现在的他碾死千万次！师父张静清沉默而温暖的笑容，与老者描述的修罗场画面在他脑中激烈冲突，几乎要将他的精神撕裂！
就在这时，老者浑浊的眼中那点幽光猛地一闪，如同垂死的烛火最后一次爆燃！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变得极其微弱，却又清晰地钻进陆离的耳中，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小友，你身上……有‘太清’的味道……”他枯槁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指向陆离的心口，仿佛隔着衣服点中了那张灼热的名片，“而那个姓沈的商人……他和界内某些‘蛀虫’……牵扯很深很深……血光环绕，杀机已动……你既沾了这因果，便已身在局中！”
太清！沈伯谦！蛀虫（亚修真界）！血光！杀机！
老者短短一句话，如同数道惊雷，接连劈在陆离紧绷的神经上！他怎么会知道太清观？！他不仅知道沈伯谦，更知道沈伯谦与界内势力的关联！而且直接点出……杀机已动？！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机感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紧了陆离的心脏！他猛地抬头，盯向那算命老者！
老者浑浊的眼底，那点骤然亮起的精芒迅速黯淡、熄灭，重新变回枯井般的浑浊。他脸上那层层叠叠的皱纹仿佛更深了，枯槁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佝偻下去，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他费力地抬起枯瘦的手，极其缓慢地将桌面上那几枚油腻的铜钱一枚一枚收拢，动作艰涩无比。
“去吧……路……就在你自己脚下……”他的声音低弱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油尽灯枯的疲惫与解脱，“是堕入无间血海……还是……踏出一条生路……看你自己了……”
老者不再看陆离一眼，将最后一枚铜钱收拢在掌心，紧紧攥住，仿佛攥住了毕生的秘密。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无声无息地推着那张简陋的折叠小桌，向着巷子深处更为浓郁的黑暗中挪去。那盏熏黄的煤油灯摇曳着，昏黄的灯光将他佝偻的身影在潮湿斑驳的墙壁上拉长、扭曲，渐渐融入深不见底的黑暗，最终彻底消失不见，连同那点微弱的灯光一起，仿佛从未出现过。
巷口瞬间恢复了死寂。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犬吠，提醒着这里依旧是那个平凡而破败的县城一角。
陆离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晚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带来刺骨的寒意。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那张深紫色名片隔着衣物，传来一阵阵灼人的滚烫感，几乎要烙进他的皮肉！这灼热，与算命老者描述的界内尸山血海、无尽杀机形成的冰冷死寂，在他体内形成了恐怖的交汇！
昆仑寒渊……十万大山……古武巨力……魔宗邪法……天道冷酷……还有沈伯谦这条引向“蛀虫”的线……
老者留下的信息庞大而混乱，血腥而残酷，如同一幅用淋漓鲜血描绘的黑暗地图碎片，强硬地塞进了他的脑海。无法分辨真假，却又带着令人窒息的真实感！尤其是那句“血光已至眉睫”和“杀机已动”！结合今晚诡异的遭遇和王虎那伙人背景的不单纯……这一切，绝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