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凤英见她只是叹气却不答话,急得直跺脚,声音都带上了颤音:
“哎呀,王杏花,你这光叹气不说话,是真要急死我呀!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你倒是快说呀!”
她一边说,眼神紧紧锁着王杏花,生怕漏掉一个字。
王杏花见状,赶忙将她往院子角落又拉远了些,确保屋里的老人听不见,才压低了嗓音,愁容满面地轻声道:
“唉,二嫂,你们是不知道……老爷子那个倔脾气上来了,九头牛都拉不回!
毛县长的秘书前前后后都亲自来了三四趟了,好说歹说,要接他去市里、甚至去省城的大医院好好瞧瞧,他死活不愿意!”
她叹了口气,继续道:
“老爷子总念叨,说他心里清楚,这病啊……怕是治不好了。他不想再给组织上添麻烦,不想浪费国家的钱。
唉,我和远怀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什么道理都讲了,可老爷子就是铁了心,谁劝都不听。我们实在是没得法子。”
王杏花摊了摊手,一脸无奈,
“毛县长那边也尽了心,特意安排了医生上门来看过几回。可人家医生来了,也只能开点止疼片什么的缓解一下……老爷子这人呐,就是要强了一辈子,生病了还是这么逞强,什么事都自己硬扛着。
而且吧,他还不准我们把他生病的事情告诉你们,我也只能每天弄点吃食给他送过来,这个天慢慢的都吃不进什么了……”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充满了无力感和对老人的心疼。
“哎呀,啧!”
王凤英闻言,一股又急又闷的气堵在胸口,让她忍不住咂嘴,
“那……那远霞呢?有没有通知她?她总得赶回来见她父亲……”
“最后一面”这几个字沉重得让她难以说出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通知……也算通知过了吧。”王杏花的语气有些含糊。
“什么叫也算通知过了?”
王凤英立刻听出了话里的不对劲,追问道。
王杏花叹了口气,压低声音继续解释道:
“哎呀,远怀之前是往远霞的部队发过电报,但是一直石沉大海,没个回音。
后来,我们实在没法子了,又硬着头皮去求了毛县长的秘书帮忙打听。
那边给回来的信儿是……远霞回不来,说有重要任务,实在走不开!”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
“老爷子也知道这事了,他反而安慰我们,说他理解部队的安排,一切以国家大事为重,还特意嘱咐我们不要再为这事去麻烦组织了。
二嫂,你也知道的,远霞待的那地方是保密单位,规矩严得很,我们就算想再联系,也根本摸不着门路啊……”
闻言,王凤英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
刚才那股急火瞬间被一盆冰水浇灭,只剩下透心的凉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屋内,依偎在周清平怀里的周念薇,凭借着她过人的耳力,将院子角落里两位长辈压低声音的对话听得一字不差。
那些话语像细密的针,一下下扎在她稚嫩的心上。
她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
上一世的记忆里,她对这位七叔祖公几乎没有印象。
只模糊记得,长大后偶尔听二奶奶王凤英带着深深的感激提起过他。
说当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她的儿子周清远和周清恒在县城念高中,多亏了这位七叔祖公暗地里一次又一次的接济。
二奶奶还说,七叔祖公心善,族里乃至村里好多像她父亲周清平一样、成绩好却差点因为家贫而辍学的孩子,他都默默伸出过援手,私下里帮他们缴纳学杂费,却从不声张。
当年爷爷奶奶以家里困难、需要劳力为由,硬逼着成绩优异的父亲放弃学业回家种地。
七叔祖周永邦得知后,风风火火地赶回来,当着全村人的面,将爷爷周远山骂得抬不起头,说他“鼠目寸光,耽误孩子前程”!
骂完之后,老人二话不说,亲自拉着她父亲的手,一路送到学校,把学费拍在了老师桌上,这才让父亲周清平能继续念初中。
后来父亲争气,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
可爷爷奶奶再次故技重施,死活不肯再出钱,反而要把家里仅有的那点积蓄,拿去供成绩远不如父亲的大伯周清华读中专。
无论七叔祖怎么劝说甚至发火,爷爷奶奶都铁了心。
没多久,他们更是逼着父亲周清平去了又苦又危险的煤矿当挖煤工。
也正因为如此,后来大伯周清华中专毕业,眼高手低看不上包分配的工作。
爷爷奶奶舔着脸提着厚礼去求七叔祖“帮衬一下自家人”时,才会被老人毫不留情地连人带礼物轰了出来。
周永邦平生最恨的,就是这种不公与偏心,尤其是牺牲一个孩子去成全另一个。
这些尘封的往事,此刻如同潮水般涌入周念薇的脑海。
她抬头看着床上那位气若游丝、瘦得脱了形的老人,想到他曾经的刚正与慈爱,再对比眼前这晚景的凄凉与孤独,一种混合着感恩、心痛与难过的复杂情绪在她小小的心胸间激荡。
她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迅速积聚起水汽,小手不自觉地紧紧抓住了父亲的衣襟。
周清平感受到女儿的异样,低头看到她泛红的眼圈和紧抿的小嘴,心下诧异。
他以为女儿是被眼前病弱的老人吓到了,连忙用大手更紧地护住了她,低声安抚:“妞妞不怕,七叔公只是生病了。”
一时间,屋里屋外都陷入了一种沉重而压抑的寂静。
只有周永邦偶尔发出的、极其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提醒着大家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生命正在一点点地从这位倔强而孤独的老人身上流逝。
正沉默着,王杏花和王凤英也重新走了进来,两人眼眶都有些发红,但都极力掩饰着。
徐美华也端着冲好的麦乳精进了房间。
王杏花强打起精神,还想再劝老人吃点东西。
就在这时,院外忽然响起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一个拔高了音调的呼喊声:
“七叔公!七叔公!我们来看您啦!”
王凤英下意识地透过窗户朝外面望过去,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极其嫌恶地撇了撇嘴,低声啐道:
“真是甩都甩不掉的狗皮膏药!闻着点味儿就凑上来,真真烦死个人!”
连窝在父亲怀里的周念薇也忍不住皱起了小眉头,心里涌起一阵厌烦。
她听得清清楚楚,外面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她那个好吃懒做、最会见风使舵的大伯周清华一家,以及她那对偏心到胳肢窝的爷爷奶奶。
这一家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跑来。
屋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更加复杂和令人不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