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完七叔公的葬礼,来不及细细消化心底的那份沉重与哀伤,周清平便又回到了暗无天日的煤矿,继续着仿佛没有尽头的苦役生活。
井下的空气很混浊,煤尘弥漫,只有头顶矿灯射出的光束在无边的黑暗中艰难地切割出一小片昏黄的工作区域。
周清平机械地搭建着木支架,汗水早已浸透厚重的工装,与黑色的煤灰黏腻地混在一起。
七叔公离世的悲恸和那份关于未来的微弱曙光,在这日复一日的压抑劳作中,被暂时深深地埋藏了起来。
忙完上午最累的一茬活,他靠着坑道冰凉的木质支柱稍作喘息。
周清林用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和煤灰,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圈,才悄悄凑到了周清平身边,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安:
“清平,你有没有觉得……这几天有点不对劲啊?”
周清平正拧开水壶灌水,闻言动作一顿,顺势蹲下身子,借着休息的姿势掩人耳目,轻声问道:
“怎么了?你发现什么了吗?”
“两件怪事,越想越觉得蹊跷。”
周清林也跟着蹲下,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
“第一件事,前天,林镇长不是来参加七叔公的葬礼了吗?我爸瞅准机会,硬着头皮上前,跟他提了清理想辞工,回学校复读的事情。你猜怎么着?”
周清平看向他,示意他继续说。
“林镇长当着毛县长的面,居然……居然当场就答应了!他脸上还堆着笑,说什么“年轻人有上进心是好事,他百分百支持”!
林镇长爽快得让我爸当时都懵住了,后来他跟我一说,我这心里直发毛,七上八下的。”
周清林的眉头紧紧锁着,
“这太不像林家一贯的作风了,他们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里头肯定有鬼!”
周清平听着,眼神也沉了下来。
这确实反常。林家向来把矿工视为私有财产,尤其是对他们这些扣在手中有用,却试图离开煤矿的人,打压控制还来不及,怎么会如此痛快地放人?还是在毛县长面前?
而且,之前林镇长亲口说过,要用周清林三兄弟来拿捏住周远怀,方便以后山口村的征地工作能够顺利展开。
“还有更怪的。”周清林咽了口唾沫,又凑近了些,几乎贴着周清平的耳朵,
“之前林富华天天像个吊死鬼似的盯着我们,特别是你,恨不得眼睛都长在你的背上。
可是从昨天到今天,邪了门了,我连他和他身边那几条走狗的鬼影子都没看见,他们压根就没在我们这片转悠!”
周清平这才意识到,这两天确实没见过林富华和他的爪牙。
这确实极不寻常。
林富华对周清平几个的“重点关照”,几乎成了他们日常工作的一部分,突然的消失反而让人更加不安。
“所以,我刚才借口去拿工具,偷偷绕去下头,瞄了一眼。”
周清林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紧张和急促,
“你猜怎么着?林富华带着他手下那帮打手,全都围在王家人干活的那片工作面了!
两拨人隔着几米远站着,剑拔弩张的,差点要打起来了!”
“王家人?”周清平心中一凛,
“是李副市长家的那些亲戚?”
“对!就是他们,还有几个赵家人,他们都跟在王家人的身后。”周清林猛的点头,
“赵家人?赵德胜家的?”
“嗯,是的,我认识的有赵德胜的堂弟和侄子。
看样子,赵家人和王家人勾搭在一起了。”
周清林的语气里带了点兴味,
“清平,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林富军带那几个王家人过来的时候,不是指名道姓非要你亲自带他们干活、熟悉情况的吗?
可如今,他们那帮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被林富华安排到最深处、最累最危险的掌子面去挖煤了!根本没人提让你带他们干活的事了!”
闻言,周清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语气变得异常严肃和冷静:
“清林哥,林富华和王家人、赵家人之间的那恩恩怨怨,水深得很,我们千万不要掺和,也别好奇去看热闹。
你务必约束好周清昌,让他管住自己的眼睛和腿,离他们都远点,千万千万别往前凑。”
他顿了顿,看着堂哥担忧而又有些茫然的脸,继续分析道,语气更为恳切:
“至于林镇长答应清理辞工的事情,我估摸着,一来是当着毛县长的面,他不好意思直接驳斥,显得他不通情理;二来他也是想做给毛县长看,留下一个重视教育、关心年轻人的好印象,这才一口答应了。况且……”
周清平的声音压得更低,透着清醒:
“矿上不是还有你和清昌在吗?走了清理一个,对他林家而言,无关痛痒,照样能拿捏住远怀叔。
无论如何,我们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要自保。
林家如果对王家和赵家发难,这矿底下恐怕就要不太平了。我们几个都要万分小心,眼睛放亮,耳朵竖起来,但切记,别乱打听,别靠近他们,保住自身安全才最要紧。”
周清林听完这番分析,脸上的不安稍减,但凝重之色更浓,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将周清平的嘱咐牢牢记在心里。
“另外,清理上学的事情,如果家里钱方面不够,我这边有,我可以资助清理的学费和生活费。
我知道,远怀叔和你都不容易,毕竟你们家张口吃饭的嘴多,负担重。
大家都是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有困难你就开口,别一个人硬扛着。
清理能回去读书考大学,是正事更是好事,七叔公他也希望看到的。
而且,我相信,只要我们齐心,一定能想到办法摆脱林家的。”
周清林没想到周清平会突然说起这个,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和感激交织的复杂神情,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井下昏暗的光线中,兄弟俩沉默地对视了一眼,某种无需言说的情谊和共同的忧虑在空气中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