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平望着姆妈紧闭的房门,一股难以言喻的涩意堵在心口。
他顶风冒雪带回家的年货,那份沉甸甸的心意,非但没换来半句温言,反化作冰锥,扎得他的心生疼。
桌上那袋精心挑选的瓜子糖块,此刻也失了所有年节的色彩,只剩下灰扑扑的沉重。
他默然转身回了西屋。徐美华没多说一句,只默默拿出一双新做好的厚棉鞋,低声道:
“换上吧,冻了半天,脚要暖一暖。”
鞋底厚实,针脚细密,一穿上,暖意便从脚底缓缓升腾,驱散了半身寒气。
正恍惚间,摇篮里的周念薇咿呀着努力张开小手,朝着他急切地挥舞,黑葡萄似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
周清平心头一颤,忙俯身将女儿软乎乎的小身子抱进怀里。小念薇立刻凑上来,用湿漉漉、带着奶香的小嘴,在他脸上笨拙地连亲了好几下,糊了他一脸口水。
“哈哈哈——”周清平猝不及防地笑出声来,积压的郁闷顷刻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冲散,心口那片冰封的沉重,霎时阳光普照,晴空万里。
周念薇见老爸终于展颜,心里也跟着松了口气。
她心疼她爸,此刻见他眉间阴霾散去,便心满意足地窝在他怀里,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
“走,上二叔家去,二婶刚刚说了,叫我们一起过小年,她正在包饺子呢!”
徐美华顿了一下,想着家里冷锅冷灶的,婆母并没有要过小年的打算,便转身仔细地用铁板盖灭了火盆。
然后,一家三口锁了房门,相携着就往隔壁去了。
东屋里的林秀芳听见了院门响动,她悄悄掀开窗帘一角,瞧见周清平带着妻女出了院子,便也抱着儿子周念祖出了房门。
“念娣,快出来,去拿糖吃!”
周念娣闻声从里屋探出头,顺着林秀芳手指的方向,一眼就瞧见了堂屋桌上那袋鼓鼓囊囊的年货。
她眼睛一亮,哒哒哒地跑过去,利落地爬上长条凳,小手迫不及待地伸进袋子里摸索起来。
“多拿些,揣兜里。”林秀芳低声催促着,一边警惕地望着婆母的房门。
周念娣小手飞快地抓了好几把水果糖和糖糕,塞进自己的衣兜里,直到两个小口袋都鼓鼓囊囊的。
“姆妈,你也吃。”周念娣剥开一颗水果糖,踮起脚要往林秀芳的嘴里送。
林秀芳就着女儿的手含住糖块,甜味在舌尖化开的瞬间,她心里却泛起一丝说不清的滋味。
突然,张桂花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林秀芳吓得一激灵,连忙拉着女儿站到一边。
周念娣紧张得大气不敢出,小手紧紧捂着装满糖块的口袋。
“哼!就会偷吃!过年了,一分钱的东西也不买,倒知道伸手拿现成的!”
张桂花铁青着脸,一把夺过那一大袋年货,头也不回地拎进了自己屋里,“砰”的一声摔上了门。
闻言,林秀芳翻了一个白眼。回头却看见周念娣瘪着小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不敢哭出声来的模样。
她嗤笑一声,摸着周念娣的头,
“别怕,记着,这个家里的一切,将来都是你弟弟的。吃几颗糖怎么了?这是咱们该得的!”
看着姆妈林秀芳一脸理直气壮的模样,周念娣方才那点不安和委屈顿时烟消云散。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小手重新捂紧了鼓囊囊的口袋,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得意。
隔壁王凤英家,却是另一番天地。
堂屋里火盆烧得正旺,暖意融融。
王凤英和周远川已经包好了满满一大盆饺子。
王凤英一瞧见周清平一家三口进门,脸上立刻笑开了花,连忙用沾着面粉的手推了推身旁的丈夫:
“远川,别包了,够了!快,赶紧下锅煮去吧!让孩子们赶紧吃上热乎的!”
周远川得令,乐呵呵地端起饺子就往厨房去了。周清平立马跟上。
锅里水早已烧得滚开,白茫茫的热气氤氲了半间屋子。
周远川将饺子“噗通噗通”地下进锅里,用勺子轻轻推散,盖上锅盖,不一会儿,浓郁的香气便弥漫开来。
王凤英热情地招呼着徐美华坐下,又端了一叠南瓜子放到徐美华的面前,
“来,你尝尝,我今天刚炒好的,可香了!等会带点回去。
这大雪封路的,我还发愁年货要怎么办呢,没想到清平就都给捎回来了!真是多亏了他了!”
周远川正端着一大盘饺子走进堂屋,闻言附和道:“是啊,清平有心了。这大雪天的,我和你二婶要跑一趟镇上可不容易。”
周清平正跟在他的身后,连忙摆手,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
“二叔二婶,您们就别跟我客气了!我从镇上回来,正好顺路的事儿。再说,平时我和美华还有妞妞也没少受您二老的照应。”
热腾腾的饺子被端上桌,白胖饱满,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王凤英又忙着端出腊八蒜、辣椒油和香醋,热情地招呼:“快,都趁热吃!管够!”
周远川又端出一大钵羊肉,
“还有羊肉汤,我炖了大半天了,清平来,喝一碗暖暖身!”
屋外寒风依旧呼啸,拍打着窗棂,但屋内炭火正旺,暖意融融,欢声笑语不断。
王凤英不住地给周清平夹菜,周远川则给他斟上温热的米酒。在这份毫无保留的热情与关怀中,周清平心中因姆妈张桂花而起的郁结和寒意渐渐消融。
他看着妻女脸上轻松满足的笑容,忽然觉得,这个小年,也并非全然冰冷。
而当周清华推开院门时,天已经黑了。他提着一只半旧的公文包,缩着脖子,几乎是踉跄着跨进门槛,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
他跺了跺脚,试图驱散一些寒冷,这才拖着冻得发麻的双腿,朝透出微弱光线的东屋走去。
林秀芳听到动静,打开了房门。
“怎么回事?不是过小年吗?怎么这么冷清?”周清华将公文包放到书桌上,忙开口问道。
“别提了,你妈闹脾气。就煮了点面条吃了。真是的,这日子没法过了!”林秀芳没好气地道。
“怎么回事?”
林秀芳便把周清平带年货回家的事情说了一遍。
“算了,别理她!”周清华坐了下来,语气转为欣喜,
“二叔让我这几天去煤矿帮忙,说多付我一个月工资。我今天就在财务室里帮忙对账,可累坏我了!
还有,二叔打算将晓梅嫁给那个新来的会计。”
“新来的会计?”林秀芳对此事并不知情。
“哦,就是才来煤矿财务室上班没多久的会计,叫李云,听说是李副县长的亲侄儿。
二叔可真厉害,晓梅嫁到李家,那可就真和李副县长绑定了。”
“那当然,没有二叔,我们可能只能喝稀饭!”林秀芳一脸的骄傲。
周清华搓着冻僵的手,眼中闪着光:
“二叔还说了,等过完年,就让我去矿上工作,到时候我每个月至少能拿一百五十块钱,咱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林秀芳闻言眼睛一亮,脸上终于露出了真切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