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极霸龙在无限迭代中失神,还是命运早已写就这一笔——
国土佣仆的拳头,毫无花哨地轰在了它的额头。
那一拳并未携带毁天灭地的威能,亦无法则崩解的异象,却精准得如同命运之针,刺穿了它所有递归结构的不动点。
极霸龙那对嵌入颅骨、以真龙之血与地狱熔炉重铸的龙角,应声崩裂,如两道断裂的星辰,自百万里高空坠落。
“轰——!”
龙角砸入焦土,震起漫天尘烟。角身犹自震颤,幽金光泽中流淌着远古真龙的悲鸣与不甘。
极霸龙僵在原地。
它缓缓低头,望向那对曾象征“至上”、代表“征服”的龙角,眼神空洞,仿佛第一次看清自己的本质。
哦……
原来自己从来不是龙。
只是一条披着龙角的伪物,一个靠掠夺真龙遗骸来装点权能的窃贼。
它曾以“极霸龙”之名震慑地狱,却连“龙”这个字,都不配拥有。
“呐,你有什么遗言要说吗?”
时织凛华缓步走来,裙裾拂过碎裂的角尖,声音平静如初。
就在她靠近龙角的刹那,异变陡生。
龙角中残存的真龙血脉骤然共鸣,如沉睡万古的钟声被敲响。
时织凛华体内,那属于精灵龙的新生血脉亦随之回应——不是臣服,不是召唤,而是一种跨越种族的、近乎本能的震颤。
她额头上,那对平日隐于现实之下的龙角,悄然浮现。
角质如月华凝成,威严而优雅,与地上那对粗犷狰狞的龙角形成鲜明对比。
但她没有低头,没有伸手,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对龙角。
她太清楚龙之始祖的手段。若她此刻触碰真龙遗骸,哪怕只是心念一动,那存在于上界的古老意志便会循着血脉感应,强行将她拖入龙族的因果之网——从此,她不再是时织凛华,而是“龙族的继承者”。
她不愿。
她的根在精灵之森,她的剑在精灵之手,她的名字被精灵吟唱,她的理想由精灵见证。
她是精灵龙,更是精灵之龙。
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而她的全部关系,皆在精灵之中。
看着时织凛华额角浮现的龙角,极霸龙怔住了。
明明站在它面前的,是一位银发如瀑、气息清冽的精灵少女,可为何……她的体内,竟能感受到那股纯粹到令它战栗的真龙气息?
那不是掠夺来的残渣,不是缝合的赝品,而是源自血脉深处的、与生俱来的尊贵。
“呐呐呐,问你话呢。”时织凛华歪了歪头,语气带着一丝不耐。
极霸龙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如锈铁摩擦:
“你是真龙吗?”
“嗯,勉强算是吧。”时织凛华轻描淡写,“不过我更喜欢‘精灵龙’这个称呼。”
她顿了顿,目光清澈而坚定:“我是精灵龙,更是精灵之龙。”
极霸龙眼中,那熔岩般的竖瞳第一次流露出近乎温柔的光。
它缓缓跪下,庞大的身躯如山脉倾颓,却未激起半点尘埃。
“你是龙……”它低声道,仿佛在确认一个久远的梦,“那也好。”
它抬起头,望向时织凛华,眼中再无“至上”的傲慢,只剩一个将死之人的恳求:
“你能亲手杀了我吗?”
时织凛华微微一怔:“为什么?”
极霸龙望向远方,仿佛穿透了地狱的雾霭,看见了那片它从未抵达的龙之故乡。
“我想……”它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被龙杀死。”
极霸龙活得太久了。
久到时间本身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久到历法更迭如落叶飘零,换了一轮又一轮,它早已记不清自己诞生于哪一纪、哪一年、哪一日。
生日?祭日?那些曾与家人共度的晨昏,早已被地狱的风沙磨成齑粉,连梦里都寻不到轮廓。
它只依稀记得——那时,主界尚有龙影掠过天穹。
精灵与龙族尚未决裂,森林的枝头常有龙翼盘旋,龙语与精灵歌谣在晨曦中交织。
龙不是传说,而是活生生的邻居、盟友,甚至朋友。
那时的主界,尚有几分温热。
而它,诞生于地狱最底层。
不是熔岩领主,不是深渊君王,而是所有恶魔族群中最弱小、最卑微的一支——生来无角,无鳞,无魔力,只有粗糙的皮肉与一双总是低垂的眼睛。
它们不嗜血,不狂暴,甚至畏惧火焰。
地狱虽说是地狱,但并非所有恶魔都渴望杀戮与征服。
上层恶魔喜欢战争,是因为它们站在高处,挥挥手便有千万炮灰替它们赴死;而下层恶魔,如它这般,只知战争意味着断肢、哀嚎、被当作填线的肉盾,被当作试探敌阵的耗材。
没人喜欢送死。
没人甘愿当炮灰。
可有些事,不是“不喜欢”就能拒绝的。
战争需要士兵。
上层恶魔需要消耗品。
于是,它和它那座藏在硫磺沼泽边缘的小村庄,被一纸征召令裹挟进了地狱对主界的远征。
那时它还年轻。
胸中燃着不切实际的火焰,以为自己能在这场席卷多元宇宙的大战中建功立业,挣得一席之地,哪怕只是让族人不再被踩在脚底。
它穿着粗糙的皮甲,握着一柄锈迹斑斑的短矛,意气风发地踏上了通往主界的血色传送门。
它自信的走进了这战争里。
可现实,比地狱的熔岩更烫,比深渊的寒冰更冷。
它亲眼看见人类的魔晶炮阵列矩阵齐射,将整支恶魔先锋军轰成尘埃;
它目睹精灵的秘银无人机蜂群如银色蝗灾掠过天际,所过之处,连灵魂都被彻底;
它听见兽人巨兽军团踏碎山脉的轰鸣,看见矮人机械化部队以齿轮与蒸汽碾过地狱的脊梁;
亡灵的活体瘟疫在军营中蔓延,将同族变成行走的腐肉炸弹;
血族的天空战舰悬浮于云层之上,投下死亡之雨,连影子都被腐蚀。
它幻想中的战场,有英雄、有荣耀、有史诗般的对决。
可真实的战场,只有哀嚎——它们在哀嚎自己的断臂;
只有哭泣——它们在哭泣昨夜还并肩的同伴今晨已成焦尸;
只有狂笑——上层恶魔在后方高塔上举杯,为“又消耗了一批劣等品”或“又涂了几座城,主界杂种看我们眼神都快要喷出火来了”而庆祝。
那一夜,决战前夜。
人类国都的城墙在远处泛着冷光,魔晶炮口如巨兽之瞳,静静等待黎明。
军令已下:全军冲锋,不死不退。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送死。
它蜷缩在战壕角落,手中短矛早已折断。
风中传来同族压抑的啜泣,还有上层恶魔巡逻时的呵斥。
它忽然想起母亲曾说过的话:“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于是,在月光最暗的那一刻,它逃了。
没有回头,没有犹豫,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与主界相反的方向狂奔。
它不知道自己能逃到哪里,只知道——
它不想死在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战争里,
更不想死后连名字都不会被记住。
可地狱无处可逃。
它终究还是被督战的恶魔追上了。
那是一队来自地狱上层的执法者,身披熔岩铠甲,手持锁魂鞭,眼中没有怜悯,只有对“逃兵”的冰冷裁决。
它们在硫磺荒原的裂谷中围住了它,鞭影如毒蛇吐信,每一击都带着抽离灵魂的痛楚。
它蜷缩在岩缝里,皮开肉绽,连哀嚎的力气都已耗尽。
那一刻,它以为自己的逃亡,终于走到了尽头。
可就在这时——
天穹裂开了——或许是主界生物已经逆推到地狱来了吧。
不是地狱常见的血色裂口,而是一道澄澈如银的光痕。
紧接着,一只巨龙自云层中俯冲而下,双翼展开时,仿佛将整片夜空都揽入怀中。
它的身躯修长而优雅,银色的鳞片在月光下流转着星辰般的光泽,每一片都如精心雕琢的秘银,边缘泛着柔和的辉光。
龙瞳如冰湖,深邃而宁静,不带一丝杀意,却让整片荒原的空气都为之凝滞。
它从未见过如此完美的生物。
没有狰狞的獠牙,没有暴虐的气息,甚至连降临都无声无息。
银龙只是轻轻一扫尾,那队督战恶魔便如尘埃般崩解——不是被撕碎,而是被“存在层级”的绝对差距直接抹除,连灰烬都未曾留下。
随后,银龙微微侧首,目光落在它身上。
那一眼,短暂得如同错觉。
没有怜悯,没有好奇,甚至没有停留。
只是淡淡一瞥,便振翅离去,银影没入云海,仿佛它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不值得多看一眼。
它瘫在地上,浑身颤抖,不是因为伤痛,而是因为震撼。
直到银龙消失良久,它才挣扎着爬起,声音嘶哑地问身旁一个见多识广的老兵:“那……那是什么?”
老兵眼中满是敬畏:“那是龙……银龙,主界的龙族,传说中,它们生来便与星辰同辉,与法则共鸣。”
“龙……”它喃喃重复,仿佛第一次听见这个词。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龙啊。
优雅、强大、尊贵,仿佛世界的宠儿,连降临都带着神性的光辉。
它们不必逃亡,不必送死,不必在泥泞中挣扎求生。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恩赐。
它低下头,看向自己那可笑的身躯——粗糙的皮肤布满伤疤,瘦弱的四肢沾满泥污,连站都站不稳。
它想起家人被人类魔晶炮轰成光尘的瞬间,想起自己连冲上去的勇气都没有,只能躲在废墟后瑟瑟发抖。
废物。
彻头彻尾的废物。
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连家人都救不了,
连逃亡都要靠一只龙的偶然垂怜。
如果……如果自己是龙,那该多好啊。
这个念头,如毒藤般缠绕住它的心脏,从此再未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