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如同精神刑讯般的“外出”之后,周芷宁感觉自己的一部分似乎真的死去了。不是肉体的消亡,而是某种对“外界”的、残存的、本能的向往,被祁夜用最残酷的方式,连同那夜凛冽的寒风和璀璨的灯火,一起冰封在了观景平台的栏杆之上。
她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顺从”。这种顺从不再是初期的消极抵抗,也不是中期的谨慎试探,而是一种近乎心死的、对既定命运的麻木接受。她按时进食(尽管依旧味同嚼蜡),配合所有的医疗检查,在固定的时间进行绘画,笔下依旧是那片灰蓝色的、偶尔点缀一丝微弱暖色的迷雾,情绪稳定得如同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她不再望向窗外,不再对阿香偶尔提及的“外面”的消息(哪怕是天气变化)流露出任何兴趣。她的世界,仿佛真的如祁夜所宣告的那样,收缩到了这栋别墅,这个楼层,这间医疗室和那间观察室之内。
然而,她的身体,却在这种“稳定”和持续的医疗干预下,不可逆转地朝着“健康”的方向发展。低烧彻底退了,脸颊恢复了些许血色(尽管依旧苍白),四肢因为每日有限的活动而逐渐有了力气,肌肉不再像之前那样萎缩得厉害。静脉营养早已停止,她开始能够正常进食软质食物。
这天,陈医生在进行例行检查后,给出了一个新的建议。
“周小姐,您现在的身体状况稳定了许多,为了促进机能恢复,防止肌肉进一步萎缩和关节僵硬,我建议可以开始进行一些简单的、被动的物理治疗。”陈医生的语气一如既往的专业,不带任何个人情感。
物理治疗?
周芷宁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这意味着更长时间离开这张医疗床,更大幅度的身体活动……以及,可能随之而来的,更严密的监控和更复杂的心理博弈。
她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反对,只是沉默地看着陈医生,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或者说,等待着他背后那个男人的最终决定。
很快,她的“物理治疗”日程被确定下来。每天上下午各一次,每次半小时,在医疗室旁另一间稍大些的、铺着软垫的康复室内进行。由一名专业的、同样沉默寡言的男理疗师负责,阿香和陈医生会在场监督。
治疗的内容极其基础,甚至可以说是屈辱。最初只是理疗师辅助她进行简单的关节活动度训练——转动脚踝,屈伸膝盖,活动手腕和肩关节。每一个动作都因为长期的卧床和虚弱而显得异常艰难,伴随着肌肉的酸痛和无力感。
她像一具破损的玩偶,被专业人士摆弄着四肢,感受着生命力一点点、被迫地重新注入这具曾经渴望消亡的躯壳。这种感觉怪异而矛盾,仿佛她的身体和意志被割裂开来——身体在走向“康复”,而精神却依旧被禁锢在绝望的深渊。
祁夜偶尔会出现在康复室的单向玻璃后面。她看不到他,但能感觉到那道熟悉的、冰冷的、审视的视线。他像是在观察一件正在被精心修复的古董,评估着修复的进度和成效。
随着治疗的进行,她的活动能力确实在缓慢地恢复。从需要人搀扶行走,到可以自己扶着墙壁缓慢移动;从只能进行被动活动,到可以尝试做一些极其轻微的主动抵抗训练。
与此同时,她发现观察室里的画具又更新了。之前那套专业水彩旁,多了一整套顶级品牌的油画颜料、调色油、以及大小不一的各式画刀和猪鬃画笔。甚至,还有几本装帧精美的、关于古典油画技法和现代抽象艺术的大部头画册。
这些昂贵而专业的工具和书籍,与她被允许的、极其有限的物理活动形成了讽刺的对比。仿佛在说:看,我给了你更广阔的表达工具(尽管活动空间依旧狭小),也正在“修复”你的身体(尽管灵魂依旧被困)。
周芷宁站在那套崭新的油画工具前,手指拂过冰凉沉重的画刀,感受着猪鬃画笔坚硬的质感。内心没有喜悦,只有一片荒芜的警惕。
他到底想干什么?把她“养”得更好,更健康,然后呢?成为一个更持久、更“耐用”的玩物?还是……他对于“拥有”这件事,有着某种她无法理解的、近乎完美的偏执,要求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必须维持在某种他设定的“最佳状态”?
她拿起一把画刀,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微颤。她试着在废弃的画布上刮了一下,留下一道干脆而有力的痕迹。与之前水彩的柔和氤氲截然不同,油画颜料和画刀带来的,是一种更直接、更富有攻击性和塑造感的表达方式。
她没有立刻使用这些新工具。她依旧用水彩画着那些安全的、灰蓝色的迷雾。她在观察,在等待,想知道祁夜提供这些,是否期待着看到她某种特定的转变。
祁夜似乎并不着急。他依旧每日审阅她的水彩画,目光锐利,偶尔点评。对于那套闲置的油画工具,他未置一词。
直到一周后,周芷宁的物理治疗进入了新的阶段。理疗师开始引导她进行一些简单的平衡训练和核心肌群的激活练习。虽然依旧笨拙吃力,但她确实能感觉到身体内部某种沉睡的力量正在被一点点唤醒。
这天下午,她结束治疗,带着一身薄汗和肌肉的轻微酸痛回到观察室。看着画架上那幅还未完成的水彩,那片熟悉的灰蓝色此刻在她眼中,突然显得如此……温顺,无力,如同她被迫表现的“顺从”一样。
一股莫名的、压抑已久的躁动,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
她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冲动,猛地抓起了那把她觊觎已久的画刀,蘸取了大量浓稠的、未经调和的普兰色油画颜料,狠狠地、毫无章法地刮擦在旁边一块准备好的油画布上!
“刺啦——!”
尖锐的摩擦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厚重的颜料被粗暴地推开,堆积,形成一道道狰狞的、充满力量的沟壑和隆起。她不管不顾,像一头被囚禁太久终于爆发的小兽,用画刀代替利爪,在画布上疯狂地宣泄着积压的愤怒、屈辱、以及那种身体逐渐恢复却精神依旧被缚的撕裂感!
她不再描绘迷雾,不再勾勒蜷缩的轮廓。她只是在破坏,在构筑,用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将内心那片混乱而暴烈的风暴,具象化在画布之上。
阿香和陈医生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下意识地想上前阻止,却被周芷宁那近乎疯狂的眼神震慑住,僵在原地。
当周芷宁终于力竭,停下手中的画刀,喘息着后退一步时,画布上已经出现了一幅与之前所有作品截然不同的画面——一片如同暴风雨中海面般汹涌澎湃的、近乎黑色的深蓝,其中夹杂着被粗暴刮擦出的、如同闪电般锐利的钛白痕迹,以及一些仿佛被撕裂的、暗红色的肌理。整幅画充满了未完成的、狂暴的、令人不安的力量感。
她看着自己的“杰作”,胸口剧烈起伏,手上、衣服上都沾满了斑驳的颜料。
就在这时,观察室的门被推开了。
祁夜站在门口,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那幅刚刚完成的、还带着浓重松节油气味的油画上。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和……专注。
他没有看周芷宁狼狈的样子,也没有理会散落一地的画具,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那幅充满了破坏性与原始力量的画作吸引了过去。
他缓缓走到画布前,静静地看了很久。比看任何一幅她之前的水彩画都要久。
周芷宁站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等待着预料中的斥责或惩罚。她打破了“平衡”,展露了“獠牙”。
然而,祁夜开口,说的却是:
“明天开始,物理治疗时间延长至四十五分钟。”
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说完,他的目光才从画布上移开,落在一旁因为惊愕而微微张着嘴的周芷宁身上,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难捕捉的、近乎……激赏的光芒?
“还有,”他补充道,语气依旧平淡,“这幅画,留着。”
然后,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观察室。
周芷宁独自站在一片狼藉中,看着那幅狂暴的画,又看看自己沾满颜料的手,大脑一片空白。
延长治疗时间?保留这幅“出格”的画?
他……喜欢这样?
他想要的,从来不是一只温顺的金丝雀。
而是一头……即使被囚禁在黄金牢笼里,也依然保留着野性和利爪的……
猛兽?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以及一种……更加深沉的、无法言喻的恐惧。
康复,画具,看似“好转”的一切……
难道都只是为了,
将她“饲养”成他更满意的形态?
**(第二十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