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在一片粘稠而温暖的黑暗中断断续续浮沉的。
周芷宁感觉自己像一艘失了舵的船,漂浮在风平浪静却无边无际的海面上。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屈辱,甚至没有“自我”的明确概念。只有一种沉重的、令人舒适的麻木,包裹着每一寸思维,每一根神经。
外界的声音和光线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扭曲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她能感觉到有人移动她,给她喂水,擦拭身体,但那些触感都轻飘飘的,如同羽毛拂过,引不起任何情绪涟漪。
时间失去了意义。白天与黑夜的交替,只是光影在眼皮上投下的、不同温度的色块。
这就是药物带来的“平静”吗?一种思维被剥离、情感被阉割、只剩下最基本生理反应的活着的死亡?
在偶尔,极其短暂的、意识稍微清晰一些的瞬间,她会感觉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微弱的战栗。那是对这种“平静”的本能恐惧,是对正在消失的“自我”的垂死挣扎。但很快,那战栗就会被更汹涌的麻木浪潮重新淹没。
她像一具还有呼吸的躯壳,被动地接受着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一天?两天?或许更久。
在一次稍微长一点的意识回笼中,她隐约听到身边有压低的对话声。是林医生和……祁夜?
“……情况稳定,情绪波动基本平复……药物起效良好……”林医生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专业性的汇报口吻。
然后,是祁夜那低沉而熟悉的声音,比平时似乎更加……紧绷?
“她什么时候能完全清醒?”
“镇静成分会逐渐代谢,意识会慢慢恢复,但情绪抑制效果会持续……这样更有利于后续的……心理重建。”林医生斟酌着用词。
“后续?”祁夜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是的,祁先生。当她的防御机制被药物削弱后,才是进行深度心理干预的最佳时机。我们可以引导她接受现状,建立新的……依赖关系。”
周芷宁混沌的大脑无法完全理解这些术语,但“依赖关系”这几个字,像一根细微的冰刺,扎进了她麻木的感知,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
依赖?对谁的依赖?祁夜吗?
不……
那微弱的抗拒念头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熄。
“她需要多久?”祁夜又问。
“这取决于个体的代谢速度和心理基础。通常需要几周时间巩固效果,期间需要密切观察,随时调整剂量……”
几周……巩固效果……调整剂量……
这些词语像沉重的石块,砸向她那即将彻底沉沦的意识。
几周后,世界上还会存在一个叫“周芷宁”的、拥有独立意志的人吗?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再次被麻木吞噬的边缘,一阵更近、更清晰的脚步声靠近了她。
是祁夜。
他似乎在床边坐了下来。周芷宁能感觉到床垫微微下陷,能闻到他身上那独特的、清冽的松木香气,此刻似乎混合着一丝……疲惫?或者说,是某种压抑到极致的情绪。
一只微凉的手,极其轻柔地、试探性地,拂开了她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碎发。那触碰带着一种她从未在祁夜身上感受过的……小心翼翼。
“芷宁……”
他低声唤她的名字,不再是连名带姓,那声音低沉沙哑,几乎像是……一声叹息。里面蕴含的复杂情绪,是她此刻混沌状态无法解析的。
然后,她感觉到,那微凉的手指,轻轻描摹过她的眉骨,她的眼睑,她的脸颊……动作轻柔得近乎……珍视?
这陌生的触感和态度,与她认知中那个冷酷、强势、不择手段的祁夜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在她麻木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微小却扰动极大的石子。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这样?
是在表演给谁看?还是……这又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控制手段?
混乱的思绪如同沉渣泛起,让她原本趋于平缓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
似乎察觉到她的变化,祁夜的手指顿住了。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周芷宁几乎以为他已经离开。
然后,她听到他用一种极低、极沉,仿佛卸下了所有伪装、只剩下疲惫和某种偏执到极致的空洞的声音,喃喃自语般说道:
“为什么……一定要逼我走到这一步……”
“好好待在我身边……不好吗?”
“我会把一切都给你……只要你听话……”
“只要你……别想着离开我……”
那声音里透露出的,不仅仅是掌控,还有一种深藏的、扭曲的……近乎绝望的依恋?
周芷宁残存的意识,因为这从未窥见过的、属于祁夜的“脆弱”一面,而产生了剧烈的震荡。恐惧、困惑、一丝荒谬的怜悯……各种情绪碎片在药物的压制下艰难地翻腾着。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尖锐的仪器警报声,在不远处响起!似乎是连接在她身上的某个监护仪器发出了提示!
这突如其来的噪音像一把利刃,瞬间刺破了房间内那诡异而压抑的氛围!
周芷宁感觉到祁夜猛地站起身,刚才那片刻的“柔和”与“脆弱”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带着杀气的警惕!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是对着匆忙进来的林医生说的。
“心率突然加快,血压有波动……”林医生快速检查着仪器,语气带着一丝不解和紧张,“可能是药物代谢的个体差异,产生了轻微的应激反应……需要观察……”
祁夜没有再说话。
周芷宁能感觉到他冰冷的目光再次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了刚才的复杂情绪,只剩下纯粹的、审视的锐利,仿佛在判断她这突如其来的生理指标变化,究竟是药物的副作用,还是……她意识深处某种反抗的征兆?
药物带来的麻木依旧沉重,但那一丝被祁夜异常表现和警报声刺穿的裂隙,却无法完全弥合。
在那片混沌的黑暗深处,一点微弱的、冰冷的星火,顽强地重新闪烁起来。
她不能就这样消失。
绝对不能。
药物的浪潮再次涌上,意识重新变得模糊。
在彻底失去感知的前一刻,周芷宁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将注意力集中向自己的胸口——那枚紧贴着皮肤、隐藏在布料下的金属圆片。
它是否……
也将祁夜那片刻的异常……
以及他最后那句……
近乎崩溃边缘的低语……
完整地……
记录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