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我们……谈谈。”
祁夜的声音透过厚重的门板传来,沙哑,低沉,带着高烧未退的虚弱,更带着一种仿佛历经巨大消耗后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决绝。
这简短的几个字,像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周芷宁死寂的心湖中激起千层浪。她猛地从窗边的椅子上站起身,心脏瞬间收缩,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奔涌。
他来了。
在白天她窥破了他最不堪、最血淋淋的伤疤,被他冰冷地驱逐之后。
在阿香向她揭示了那场童年惨剧的恐怖细节之后。
他主动来找她“谈谈”。
谈什么?
是终于无法忍受她的窥探,要来彻底清算,施加更严厉的惩罚?还是……如同他此刻声音里透露出的那种异样的疲惫和决绝,意味着别的什么?
周芷宁的手心瞬间被冷汗浸湿。恐惧的本能让她想要拒绝,想要蜷缩起来,躲避可能到来的风暴。但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他在高烧中痛苦呓语的模样,是他母亲病历上那些刺目的诊断,是阿香描述的那个十岁男孩所经历的、地狱般的瞬间……
一种更强大的、混合着悲悯、好奇和一丝连她自己都害怕深究的牵绊,压倒了恐惧。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乱的心跳,走到门边,手指微微颤抖着,拧开了门锁。
门外,祁夜站在那里。
他依旧穿着家居服,脸色苍白得吓人,唇上毫无血色,唯有颧骨处还残留着一丝病态的潮红。他显然是在高烧未退的情况下强撑着起来的,身体微微倚靠着门框,似乎借此支撑着有些虚浮的脚步。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里面没有了往日的锐利和冰冷,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承载了太多沉重过往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平静。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种穿透一切的、深深的审视,仿佛要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你……好些了吗?”周芷宁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和紧张。
祁夜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的视线缓缓扫过她的房间,最后重新定格在她脸上,声音沙哑地重复道:“我们谈谈。”
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宣告。
然后,他没有等她回应,便径直越过她,走进了房间。他的脚步有些虚浮,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他走到房间中央,背对着她,停了下来。高大的背影在灯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将周芷宁完全笼罩。
周芷宁关上门,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她不知道他到底想谈什么,只能紧张地等待着。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祁夜就那样背对着她站着,许久没有说话,只有他略显急促和沉重的呼吸声,昭示着他身体的不适和内心的不平静。
周芷宁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她看着他那仿佛承载了千斤重担的背影,脑海中不断闪过那些关于他过去的碎片,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终于,祁夜动了。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面对着她。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张失去了所有情绪的面具,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泄露着他内心正在经历的惊涛骇浪。
“你看到了。”他开口,不是疑问,是陈述。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周芷宁的心猛地一沉。他果然是为了白天的事情而来。
她张了张嘴,想要解释,想要道歉,却发现自己任何语言在那些血淋淋的真相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只能低下头,默认了。
祁夜看着她这副模样,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勾起了一抹极淡、极苦涩的弧度。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周芷宁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那些东西……”他顿了顿,仿佛说出这几个字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很丑陋,是吧?”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深深的自嘲和……一种仿佛早已习惯的麻木。
周芷宁抬起头,撞入他那双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眼眸。她看到那里面除了疲惫,还有一种深切的、几乎将他淹没的……自我厌弃。
“我……”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哽咽,“我不知道……那些……”
她想说“我不知道那么严重”,想说“我很抱歉”,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祁夜打断了她,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她,看向了某个遥远的、充满痛苦的过去。
“你不是想知道我的过去吗?”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冷静,“好,我告诉你。”
他向前走了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周芷宁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味和尚未散尽的酒气,混合着他本身那股冷冽的气息,形成一种矛盾而危险的感觉。
“你不是一直好奇,我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吗?”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周芷宁的心上,“因为我是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私生子!
这个词,像一道惊雷,猝然劈开了房间里压抑的沉默,也劈中了周芷宁的认知!她猛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虽然之前从日记和便签中隐约感觉到他出身可能有些问题,但她从未想过,竟然是这个原因!
祁夜看着她震惊的表情,脸上那抹自嘲的弧度更深了,眼神却愈发冰冷空洞。
“我的父亲,”他继续说着,语气平淡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那平淡之下,是汹涌的恨意和痛苦,“为了家族利益,娶了门当户对的女人。而我母亲,不过是他一时兴起的玩物,一个不该存在的错误。”
“我从有记忆开始,就活在那座大宅最阴暗的角落里。像一只老鼠,见不得光。我的‘哥哥’,那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可以随意地欺辱我,用最恶毒的语言骂我是‘野种’。我的‘父亲’,他看我的眼神,永远带着嫌弃和冷漠,仿佛我是什么肮脏的东西,玷污了他的门楣。”
他的语速渐渐加快,平静的面具开始出现裂痕,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而我母亲……”提到母亲,他的声音陡然变得艰涩,带着无法抑制的痛苦,“她曾经也是个天真烂漫的女人,相信了那个男人的鬼话。可当她发现自已只是一个被玩弄的对象,当她发现我的存在带给她的只有无尽的羞辱和绝望时……她崩溃了。”
周芷宁的心紧紧揪着,她仿佛能看到那个年幼的祁夜,在豪门大宅的阴暗角落里,承受着怎样的歧视和欺凌,看着他唯一的依靠——母亲,是如何在绝望中一步步滑向深渊。
“她开始喝酒,疯狂地喝。喝醉了就哭,就骂,有时候……也会打我。”祁夜的声音颤抖起来,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节泛白,“但她更多的时候,是伤害她自己。用刀片,用碎玻璃……用一切她能找到的东西。我那时候太小了,我只能看着,哭着求她不要那样……我拦过她很多次,这道疤……”
他抬起了自己的左手,那道浅白色的疤痕在灯光下异常清晰刺眼。
“……就是有一次,她拿着碎酒瓶要往自己脖子上划,我扑上去抢,被她挣扎时划伤的。”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梦魇般的恐惧,“那时候,血就那么流出来,好多好多……她看着我流血,好像突然清醒了一点,抱着我哭,说‘阿夜,妈妈对不起你’……可是第二天,她又会变成那个样子……”
周芷宁的泪水无声地滑落。她无法想象,一个十岁的孩子,是如何日复一日地生活在这样的恐惧和绝望之中。
“后来……”祁夜的声音变得更加空洞,仿佛灵魂都被抽离,“那天……我放学回家,看到她站在那个很高的露台边缘。风吹着她的裙子,她好像很清醒,回头对我笑了一下,说‘阿夜,妈妈太累了,要先走了。你要……向着阳光啊。’”
他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眼神失去了焦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毁灭性的瞬间。
“我拼命地跑过去,我想抓住她……我喊她,求她不要跳……可是……”他猛地闭上了眼睛,巨大的痛苦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她还是跳下去了。就在我眼前……像一片叶子一样……掉了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挤出来,随即,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周芷宁再也忍不住,冲上前一步,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的手触碰到他手臂的瞬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肌肉的紧绷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没有推开她,反而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借着她那微小的支撑力,勉强稳住了身形。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但周芷宁能听到他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
所有的谜团,在这一刻,全部解开。
私生子的身份,母亲的抑郁、酗酒和自残,最终惨烈至极的自杀……这一切,共同铸就了祁夜内心那个巨大的、对“失去光”和“坠入黑暗”的恐惧黑洞。他将对母亲未能守护住的愧疚和爱,扭曲地、全部地投射到了偶然闯入他灰暗世界的“光”——周芷宁的身上。
他不是天生的恶魔,他是一个被至亲的悲剧和自身无法选择的出身,共同塑造出来的、内心千疮百孔的受害者。
周芷宁扶着他,感受着他身体的颤抖和那份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痛苦,泪水模糊了视线。恨意在这一刻,显得如此渺小和无力。充斥在她心中的,是铺天盖地的、让她几乎无法呼吸的心疼和悲悯。
祁夜靠在她身上,喘息了许久,才仿佛找回了一丝力气。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深深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周芷宁,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偏执和掌控,只剩下一种赤裸裸的、卑微的乞求,他声音沙哑,几乎用尽了最后的勇气,问道:“现在……你知道了我所有的不堪和丑陋……你……是不是更想离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