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治疗师”这个名词,如同一个来自正常世界的、遥远而陌生的符号,被祁夜以那样一种平淡无波的口吻抛出,却在这间压抑的囚笼里,激起了周芷宁心中前所未有的警惕和抗拒。
治疗?他以为她是什么?一个需要被修复的、有缺陷的物品吗?还是说,他试图通过这种看似“科学”和“文明”的手段,更深入地侵入她的内心,将她最后一点独立的思想和情绪也纳入他的掌控范围,彻底将她改造成一个符合他心意的、温顺的傀儡?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她宁愿面对他暴戾的怒火,至少那是直接的、可以预见的对抗。而这种披着“帮助”外衣的、缓慢而持久的心理介入,让她感到一种更深层次、更无从反抗的寒意。
那一整夜,周芷宁几乎未曾合眼。她看着墙角那幅被祁夜“欣赏”过的画,只觉得那上面的每一笔色彩,都仿佛成了他审视她、分析她的证据。阿香那惊恐的表情,祁夜那冷静到诡异的点评,以及他最后留下的安排,像一个个零散的拼图,在她脑海中旋转,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能让她安心的答案。
第二天上午,当时钟指向十点,卧室的电子锁准时发出“嘀”的轻响时,周芷宁的心脏也跟着猛地一缩。
来了。
门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王岩,也不是祁夜。
一位年纪约莫四十岁上下、穿着素雅米白色针织套装、气质温和沉静的女性,在王岩的陪同下,走了进来。她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眼神清澈而包容,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令人放松的微笑。她的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颇为专业的文件夹和一个简单的工具包。
“周小姐,您好。我姓林,林婉。是祁先生为您安排的艺术治疗师。”她的声音柔和,语速平缓,没有任何攻击性,与这栋别墅里惯有的冰冷压抑格格不入。
周芷宁蜷缩在沙发角落,用戒备而冷漠的眼神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没有任何回应。
林婉似乎对她的抗拒并不意外。她示意王岩可以离开,然后自顾自地,动作轻缓地将工具包放在房间中央那张新换的小圆桌上,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与周芷宁保持着一段安全而礼貌的距离。
“请不要紧张,周小姐。”林婉微笑着开口,目光平和地迎向周芷宁充满敌意的视线,“我们今天不做什么复杂的分析,也不设定任何目标。只是简单地,和这些颜色、这些线条待一会儿,好吗?”
她的态度太过自然,太过温和,反而让周芷宁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她紧绷着身体,依旧沉默。
林婉不再多言,她打开工具包,里面除了常规的画具,还有一些看起来奇形怪状的、用于塑形的黏土,以及几本厚厚的、充满各种抽象图片和纹理的图册。她没有催促周芷宁,而是自顾自地拿起一本图册,慢慢地翻看着,姿态放松,仿佛只是在一个寻常的下午,进行一场悠闲的阅读。
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周芷宁的戒备,在林婉这种毫无侵略性的、近乎“无为而治”的态度下,渐渐有些难以维持。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林婉手边那些色彩斑斓的图册和那团灰白色的黏土所吸引。
那些东西,代表着创造,代表着表达,代表着……某种程度上的自由。
“有兴趣看看吗?”林婉似乎察觉到了她目光的游离,将手中的图册往她的方向稍稍推了推,语气依旧轻缓,“这里面有很多有趣的图像,或许能激发一些不一样的感觉。”
周芷宁抿了抿嘴唇,内心挣扎着。理智告诉她,不应该配合,这是祁夜的圈套。但内心深处,那种被长久压抑的、对色彩和创造的渴望,却又在蠢蠢欲动。
最终,对“正常”交流的微弱渴望,以及对那本图册的好奇,压倒了她顽固的抵抗。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从沙发角落挪动身体,坐到了桌边的另一张椅子上。
她没有去碰那本图册,目光却落在了那团灰白色的黏土上。
林婉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微微一笑,将黏土推到她面前:“想试试吗?不需要捏什么具体的东西,只是感受它的触感,随你怎么摆弄都好。”
周芷宁犹豫了一下,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触碰了一下那团黏土。冰凉,柔软,带着一点点湿濡的韧性。这种感觉,奇异地安抚了她焦躁的神经。
她开始无意识地揉捏着那团黏土,用力,再用力,仿佛要将心中所有无法言说的郁结和愤怒,都揉进这团没有生命的物质里。她将它搓成长条,又狠狠掐断;将它捏成圆球,又用力压扁……
林婉静静地在一旁看着,没有打扰,没有评价,只是偶尔会用笔在文件夹上记录着什么,目光始终保持着理解和包容。
随着手指与黏土的不断接触,周芷宁紧绷的身体,似乎一点点放松了下来。她不再去思考这是不是圈套,不再去担忧祁夜的目的,只是专注于指尖传来的触感,专注于那团在她手中不断变幻形状的黏土。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已无意识中,将黏土捏成了一个扭曲的、带着枷锁的鸟笼形状,而在鸟笼的中央,是一团被紧紧包裹的、挣扎的凸起。
一个小时的疗程,在一种奇异的、近乎平静的氛围中结束了。
林婉收拾好东西,站起身,对周芷宁温和地说道:“谢谢你的配合,周小姐。我们下周同一时间再见。”
周芷宁没有回应,只是低着头,看着桌上那个被自已捏得不成形状的、带着明显象征意味的黏土“作品”,心中一片茫然。
林婉离开后,房间里再次只剩下她一个人。那个扭曲的黏土鸟笼,静静地躺在桌上,像一个无声的证物,证明着她内心从未停止过的挣扎。
和上次疯狂作画后的虚脱感不同,这一次,她感到的是一种……奇异的疲惫,以及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已都无法理解的……释放感。
她并没有说什么,林婉也没有问什么。但通过那团黏土,她似乎完成了一次无声的倾诉。而林婉那包容的、不加评判的态度,让她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被“允许”表达的安全感。
这感觉……很危险。周芷宁猛地警醒过来。她不能沉溺于这种虚假的“疗愈”之中。这一定是祁夜的策略,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是为了更彻底地掌控她。
然而,尽管理智在不断发出警告,但周芷宁却无法否认,在那短短的一个小时里,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确实得到了一丝短暂的、真实的喘息。
她看着那个扭曲的黏土鸟笼,又看了看墙角那幅色彩暴烈的画。
祁夜安排这一切,真的只是为了掌控吗?还是说……在他那扭曲的行为背后,或许,真的存在着那么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已都可能未曾清晰意识的……想要她“好起来”的意愿?
这个刚刚冒头的、极其危险的念头,让周芷宁的心,骤然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