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九年腊月十日黎明前。
奈曼部一个支系部落的额真(首领)布日固德,猛地从铺着厚厚毛皮的毡毯上惊坐而起。
他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想起刚才的噩梦,让他不寒而栗。
他是这片小小领地的王,掌管着一个总人口五百余人的部落。
他的部落有六百多匹马,其中一半是战马。
四千多只羊,还有一千头牛。
这些数字,是他最大的骄傲,刚才却在噩梦中化作了幻影。
布日固德大口地吐着气,试图驱散心头那股莫名的不祥之感。
他坐直了身子,在黑暗中努力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屏息凝神地捕捉着帐篷外的一切声响。
然而,传入耳中的,只有狂风的声音。
它凄厉地尖啸着、一遍又一遍地掠过他的毡帐,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咽。
或许是噩梦带来的余悸未消,布日固德感到喉咙干渴得像要冒烟。
他低声嘟囔了几句,试图唤醒沉睡在身旁的妻子或是某个孩子,为自己取些解渴的东西。
但毡帐内一片死寂,只有家人沉睡中均匀而悠长的呼吸声。
布日固德无奈,只得借着牛粪火盆昏黄摇曳的火光找到他的酒囊。
拔开塞子,仰头狠狠灌了几大口。
浓烈辛辣的马奶酒滚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却未能完全驱散心头的阴霾。
昏黄摇曳的火光,映照出他紧锁的眉头和带着不安的面容。
不知为何,这几日他总有些心绪不宁,像是有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胸口。
他思来想去,或许是因为今年部落集合越冬时,有好几个族人迟迟没有出现吧?
往年也偶有族人因各种意外无法按时抵达越冬地。
这在动荡的草原上并不稀奇。
风雪、迷途、狼群,甚至小规模的冲突,都可能悄无声息地吞噬掉一个牧人。
然而,今年没出现的族人,似乎多了一些……
他也曾怀疑过,这些人是不是遭遇了什么强大的敌人?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
崇祯九年的漠南草原。
曾经林立的蒙古诸部,除了少数对满清怀有仇恨的,如林丹汗旧部的察哈尔残部外。
其他绝大部分都已归附了东方那个如日中天、名为“大清”的新兴强权。
而那些固执的察哈尔蠢货,早已如同草原上的耗子,被追剿得四处躲藏。
他们销声匿迹,已经很久很久没人看到他们的踪迹了。
至于南面长城之内的那些明军?
在布日固德眼中,他们不过是一群守着破墙、羸弱不堪的“弱鸡”。
连自保都勉强,又怎敢主动深入草原腹地寻衅。
这个念头,他连想都懒得去想。
尽管想不到有什么威胁,布日固德还是加派了夜里执勤的青壮。
随着酒液下肚,带来一丝暖意,也让不安的情绪稍稍稳定了一些。
他抬起脚,踢了踢身旁睡得如同死猪一般的妻子,低声骂了一句。
然后重重地躺回毛皮堆里,试图再睡一会。
……
冬日的寅时,天色还是一片漆黑。
刺骨寒风在旷野中呼啸,那极致的严寒,就像无数根钢针,轻易便能洞穿最厚实的皮袄。
然而,就在这片仿佛要将万物都冻结、碾碎、彻底吞噬的漆黑死寂之中。
在距离布日固德毡帐仅一里之遥的雪原上,一支沉默的黑色铁流,正顽强地地向前蠕动着。
他们与无边的黑暗、狂暴的寒风融为一体。
马蹄踏在厚雪上发出的轻微声响,但被狂风的怒号彻底吞没。
这支队伍如同在黑暗中潜行的幽灵,正一步步逼近那毫无防备、沉浸在梦乡中的猎物。
马背上的骑士们,内里穿着厚实保暖的羊毛袄,外面套着皮甲,披着过膝的羊皮披风。
他们头戴带有耳罩的毡帽,脸上蒙着羊毛围巾,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寒光的眼睛。
脚上是穿着毡靴,手上戴着皮手套。
就连他们胯下的战马,也披挂着特制的毡毛马甲,覆盖着马的背部和腹部。
周天琪伏在马背上,身体随着马匹在积雪中跋涉的节奏微微起伏。
寒风不断扑打在他覆面的羊毛围巾上,每一次呼吸都喷出大团白气。
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终于捕捉到了前方不远处,几个微弱的橘红色光点!
那一定是奈曼人设置在营地外围、值夜哨兵篝火。
周天琪的心脏猛烈跳动了几下,终于找到第一个猎物了。
他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戴着皮手套的右手,在半空中做出了一个进攻的手势。
紧随其后的骑士立刻同时做出了同样的手势。
进攻的信号,就在沉默的黑色铁流中一层层迅速传递下去。
很快,五十名最精锐的龙骧卫,在谷一虎的带领下。
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脱离了大队主力。
他们熟练地分成数个小队,借着狂风和夜色的掩护,没入了前方的黑暗之中。
守了一夜,与严寒和困倦抗争的哨兵此刻正是最困的时候。
他们昏昏欲睡,对近在咫尺的危机毫无察觉。
蒙古人营地的外围,竖立着大约半人高,用枯木、荆棘捆扎的简易木栅栏。
这是用来圈护牲畜、防范野狼侵袭的屏障。
谷一虎带领的小队在木栅栏前悄然下马。
他们灵巧地翻越或钻过了这道障碍。
然后逐步逼近那些围着微弱篝火、裹着厚皮袍、正竭力抵抗着严寒与睡意的哨兵。
接下来,有人从背后悄然贴近,一手捂住哨兵的口鼻,另一只手中的匕首他们的咽喉。
只留下几声沉闷的、被扼在喉咙深处的呜咽。
也有人用特制的绞索从身后无声地勒断目标的脖颈。
谷一虎放下匕首,看向四周,确认所有目标都解决后。
立刻取出弓,将裹着油布的火箭在篝火上点燃后。
射向了营地中央那顶最大、最厚实毡帐。
这支燃烧的箭矢,成了突袭的总攻信号!
几乎在同一时间,其他摸进来的龙骧卫们,也纷纷点燃了手中的火箭。
数十道猩红的火线,恶狠狠地扑向营地各处密集的毡帐!
羊毛毡帐遇火即燃,一点火星落下,瞬间便腾起一片橘红烈焰。
火舌疯狂地舔舐着帐幕,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爆响,浓烟裹挟着热浪冲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