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府书房内,烛火摇曳,将杨嗣昌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更显孤寂。
他独自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中,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扶手,发出沉闷的嗒嗒声,一如他此刻烦乱的心绪。
他的脑海中,反复浮现着方才在文华殿中的情形。
果然,崇祯召集内阁和各部尚书,核心议题便是如何处理卢方舟的问题。
之前在大朝会上未曾轻易表态的首辅薛国观等人,在文华殿内,却再无顾忌。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虽也承认说卢方舟拥兵自重,有不臣之心,并无确凿的证据。
但言辞之间,不时将“年少权重”、“桀骜难制”、“恐成藩镇”这些字眼反复提及,字字句句都敲在崇祯那根最敏感的神经上。
他们最后的结论是,绝不能再放任卢方舟独掌宣府兵权,必须尽快将其调离。
钱士升提议,可将其调往京营,授予一个提督京营戎政或者协理京营戎政的高衔,名义上算是升迁,实则是将其置于天子脚下,方便监视,并彻底剥夺其对于宣府边军的直接指挥权。
整个商议过程,他这位名义上主持兵部的内阁学士,竟被完全晾在了一旁。
杨嗣昌原本还存着一丝幻想,想着自己即将出京督师湖广,剿灭复叛的张献忠。
若能奏请将卢方舟及其麾下精锐一同调往湖广,既解了朝廷对卢方舟的猜忌,又能借助卢方舟之兵威迅速平定贼寇,可谓一举两得。
可他刚将此意含糊提起,立刻便被薛国观等人以“岂可纵虎归山”、“湖广之事,自有督师调度,何须假手边将?”
等理由顶了回来。
崇祯端坐其上,也只是面无表情,未置一词。
那一刻,杨嗣昌便明白了,此刻大势已定,自己已是人微言轻,再说什么都是徒劳。
虽然崇祯最终并未当场下旨,说此事他还要再考虑一下再定。
但以他对崇祯性情的了解,将卢方舟调入京师,削其兵权,几乎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差别只在早晚与具体名目而已。
“唉……”
一声长长的叹息在寂静的书房中格外清晰。
这时,心腹引着一名身形精干、眼神锐利的男子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正是卢方舟的亲卫统领赵镇。
杨嗣昌挥了挥手,屏退了左右,书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看着赵镇,脸上挤出一丝疲惫的苦笑。
“赵镇,回去告诉俊彦,今日朝会之上,以及随后文华殿内,风波骤起,皆是对他而去。”
他简要地将李九强起头后,众臣如何弹劾,薛国观等阁臣如何在御前力主调离,以及陛下态度如何暧昧的过程,扼要地说了一遍。
“老夫尽力了。”
他语气中带着无奈:
“奈何今日杨某自身亦遭陛下斥责,言语已无分量,未能护得俊彦周全。如今之势,调其入京,恐难避免。”
他目光凝重地看向赵镇,叮嘱道:
“让俊彦早做准备,京中水深,万事皆需小心谨慎。”
赵镇听完,眼中露出一丝怒意,但他什么话也没说,谢过杨嗣昌后转身就走。
出了杨府后,他让其余人留在京中继续打探消息,有重要情报立刻回报,自己只带了两个人星夜回宣府镇。
……
三日后,风尘仆仆的赵镇,将杨嗣昌的警告和朝堂动向一字不落地禀报给了卢方舟。
他本以为自家伯爷听后会震怒,会咆哮!
然而,卢方舟只是静静地听着,神色平静得跟平常没有什么不同。
“知道了,辛苦你了,先去歇息吧。”
卢方舟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
赵镇疑惑地下去后,卢方舟也出了屋,他抬头看着今日阴沉的天空,微微叹了一口气。
自从知道了黄台吉策划、晋商集团牵头、朝堂上可能掀起对自己的攻击后,他就一直在推算各种可能的结果和应对之策。
朝廷会作出的反应,无外乎那几种。
而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将他调离宣府,削其兵权,正是其中最可能,也最符合崇祯和那帮文官思维定式的一步棋。
但是,他能去京师吗?
肯定是不能!
他的根,已经深植于这片土地。
这里有他一手编练、如臂使指的卢家军。
宣府,是他倾注了全部心血打造的基本盘!
这里的一切,将是他未来应对更大风浪,扭转乾坤的基石所在。
一旦离开宣府,进入那如同牢笼般的北京城,无异于蛟龙离水,猛虎囚笼。
他辛苦攒下的家底,他精心打造的军队,他构画的未来蓝图,都将瞬间化为泡影,自己也将成为他人案板上的鱼肉。
他卢方舟,绝不会将自己的命运,交付于他人的猜忌和算计之中。
而对策,他早已想好,其实简单粗暴的很。
想把他调去京师,那总要派人来宣府对自己颁布旨意吧,那自己接不到旨意不就完了……
卢方舟露出自嘲的笑容,这还真他娘的符合一个明末军头的做派呢!
弊端就是,此举几乎等同于与朝廷半公开决裂。
但崇祯和朝廷那帮文官的底细,他清楚的很,他们对真正手握重兵的武将,骨子里是既防范又畏惧的。
尤其是在崇祯四年孔有德等人发动“登莱兵变”,叛投后金,导致明朝在辽东的精锐火器部队和工匠大量流失,极大增强了满清实力之后,
朝廷对于逼反统兵大将更是投鼠忌器,如今拥兵自重、动辄不听朝廷命令的左良玉之流,能在湖广逍遥,便是明证。
想到此,卢方舟再次露出一丝自嘲。
没想到,没想到这么快啊!
这世道,也太他娘的讽刺了!
哈哈,很快,自己在朝廷眼中,就与左良玉这等军阀成为一路货色了。
哦,不,应该是比左良玉之流更跋扈、更危险的军阀!
而动手的地方他也选好了,就在榆河驿!
此地是在顺天府管辖范围内,是往居庸关、宣府必经之路。
在此截下圣旨,既明确表达了自己拒绝的态度,也算是给朝廷,留下了最后一丝体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