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盛京,春寒仍未散去,殿檐下还能瞥见残雪凝成的冰棱,可崇政殿内却是暖意融融。
金砖下地龙悄然吐着热息,顺着金砖缝隙漫向殿中每一处,四角立着的铜胎鎏金炭炉里,银丝炭燃得正稳,淡青色的烟气裹着松木香袅袅升起,又被殿顶透气窗悄悄引走。
龙椅之上,皇太极膝上盖着一袭玄狐皮褥,明黄的龙袍非但未能增添威仪,反而衬得他面色更加灰败。
他强忍着喉间的阵阵刺痒,每一次压抑的咳嗽都让肥胖的身躯微微震颤,唯有那双深凹的眼眸,依旧亮得慑人,目光里翻涌的冷厉,比殿外的寒风更显阴鸷。
他沉默地垂眸,看着阶下匍匐的身影。
鄂木布楚琥尔早已没了昔日的威风!
他满面灰尘,正在哭诉着在乌兰坝如何被李定国击溃,如何丢掉了在漠南最后的立足之地,如何仅率百余亲信像丧家之犬一样逃来盛京,祈求大清的庇护。
“西拉木伦河东岸巴林草原……也落入卢方舟之手了。”
黄台吉心中默念,一股强烈的危机感再次升腾。
这意味着,卢方舟的势力已经彻底巩固了漠南,其兵锋不仅威胁着辽河套,甚至可以直接威胁到大清更为纵深的区域。
这根从西面勒来的绳索,正在大清的身躯上一寸寸收紧。
但也不是没有好消息,也正是因为卢方舟愈发强势,明朝对他的防范也越来越严。
从派往明国境内的细作、商人那里不断传回情报的,洪承畴麾下的八镇总兵,确实没有卢方舟麾下宣府军的一兵一卒!
更重要的是,现在明朝内部对卢方舟的猜忌和防范已是公开的秘密。
崇祯甚至不惜在如此国战关头,也要明旨限制卢方舟的行动范围。
其他那些文官大员对卢方舟的提防,更就是直接刻在脸上了。
“好!好一个多疑的君主,好一个党同伐异的朝廷!”
黄台吉几乎要在内心为崇祯的“神助攻”喝彩。
明廷亲手将他最忌惮的猛虎关入笼中,这无疑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没了卢方舟这柄最锋利的刀抵在前面。
他倒要看看,洪承畴领着那群七拼八凑、各怀心事的各镇明军,在堂堂野战中,挡不挡得住我大清的铁蹄!
但是,对卢方舟也不能疏忽,这奸人用兵,诡谲难测,不可完全不防。
他略一沉吟,对侍立在侧的范文程下令:
“传旨辽河套驻防各部,增派游骑,昼夜哨探,严密监视西拉木伦河方向宣府军动向。
即便其主力不来,亦需严防卢方舟派精骑袭我粮道,或行佯动牵制之举,万不可使其扰我辽西大局。”
这道命令,是为了确保在对付洪承畴时,侧翼和后方不至于被卢方舟的偏师搅乱。
做好西面的部署后,防止卢方舟来搅局后,黄台吉的思绪转到即将到来的辽西大战。
在他看来,此次的大战不但要彻底击溃明军,时间上也不能拖得太久。
卢方舟彻底掌控漠南后,带来的另一个致命影响,此刻正深深困扰着他,那就是物资匮乏!
以往,通过与漠南蒙古的贸易,尤其是通过那些晋商的走私,大清还能从明国源源不断地获取急需的铁器、布匹、药材……
如今,卢方舟不仅以雷霆手段屠戮了与他合作的晋商大族们,吓得其他幸存者再也不敢涉足此道,更完全掌控了漠南的资源和通道。
来自漠南的牛羊、战马补充几近断绝,借道蒙古入关抢掠的路径也被其彻底堵死。
国库,尤其是关键的战略物资储备,正在持续消耗,却得不到有效补充。
“此战,必须速决!”
辽西走廊必须打通,洪承畴的十三万大军必须歼灭,而且动作要快!
大清的经济和物资储备,已经支撑不起一场漫长的消耗战。
只有以雷霆之势,彻底摧毁明朝的关外防御体系,夺取锦州、松山、杏山等坚城,夺取城中囤积的粮秣军资,才能实现以战养战,才能打开通往中原富庶之地的大门,从根本上解决物资匮乏的绝境!
同时,也能避开卢方舟的势力范围,避免在准备不足时与这个可怕的对手提前进行战略决战。
这时,他才仿佛刚注意到依旧跪在下面,惶惶不可终日的鄂木布楚琥尔,挥了挥手,语气淡漠:
“起来吧,一路辛苦。下去好生歇着。”
待鄂木布楚琥尔千恩万谢地退下后,皇太极闭目凝神,将纷繁的思绪重新梳理。
殿内范文程等重臣皆屏息凝神,等待着他的决断。
片刻,他睁开双眼,那眼中的疲惫已被战意取代,他缓缓道:
“传朕旨意:”
“其一,鄂木布楚琥尔,念其诚心来归,赐庄田、奴仆,妥善安置。其部众,择精壮者编入蒙古八旗,以示朕怀柔远人之德。”
“其二,再遣精明强干之士,携重礼,北上喀尔喀三部,远赴漠西,联络卫拉特诸部!
务必向其剖明利害,绝不可让卢方舟将蒙古诸部尽数笼络!
要使其互相猜忌,彼此牵制!告诉他们,若坐视卢方舟吞并漠南后根基稳固,下一个兵锋所向,必是他们!”
“其三,令我朝在明国的耳目,不惜代价,推波助澜!
务必要让明廷那些急于求成的官员,竭力催促洪承畴速速进兵锦州!
洪承畴大军集于宁远,看似势大,实则内部纷争不断,主帅迟疑,此乃天赐于我之良机!
同时传令各旗,即刻起,全力备战,集结所有可战之兵!
一旦明军离开宁远坚城,进抵锦州外围,便是其自投罗网,覆灭之时!
此战,关乎国运,务求全胜,一举摧破明国关外精锐,为我大清,打开通往中原的万里坦途!”
……
当明清各方势力在棋盘上暗自角力时,远在襄阳的周天琪与谷一虎尚不知晓,他们即将踏入大明武人梦寐以求的勋爵行列了……
处决左梦庚、贺人龙及其党羽后,宣府和卢家军的声威已非昔日可比。
先前还需宣府文吏们四处奔走,宣扬宣府的仁政与安全。
如今,千万张百姓的嘴成了最好的传声筒。
市井巷陌,酒馆茶肆,人们绘声绘色地传播着、也加工着那段传奇:
“听说了吗?宣府的卢侯爷,为了给治下的百姓讨个公道,直接发兵把左良玉和贺人龙给灭了!”
“何止是灭!就一个晚上,宣府军如天兵下凡,杀得左营那些土匪鬼哭神嚎,那血水啊,把汉江都染红了一大片!”
“杀得好!那些天杀的乱兵,死有余辜!最后周总兵、谷将军还把那些刽子手全都绑在木桩上,挖心祭奠冤魂,真真是替天行道!”
“不止呢!听说两位将军事后还对着百姓们拱手作揖,说他们来迟了,让乡亲们受委屈了!这年头,哪有这样的官军啊!”
这些传闻经过口口相传后,有的会变得多少有些夸张。
但卢家军为民复仇、悍然铲除跋扈军头、事后公开典刑并抚慰百姓却是被公认的事实。
经过此事之后,对于原本对流贼、官军都已麻木,半信半疑的百姓和士绅而言,宣府军用行动证明了他们与其他任何军队都不同。
他们不仅敢打流寇,更敢对祸害自家百姓的人,哪怕是左良玉这样的军阀照样挥起屠刀,并且愿意为此承担责任,向平民致歉。
这种强烈的正义感和强大的执行力,彻底赢得了人心。
除了收获如潮的赞誉,更实在的效果是,宣府这个地方,在湖广、河南乃至更远的地方,已然成为“秩序”、“安全”与“希望”的代名词。
自那日之后,散布在各处的宣府流民安置点,前来报名登记、恳请收容,愿意远赴宣府垦殖定居的百姓数量,暴增了数倍不止。
人们积极投票,选择了他们心目中能好好活下去的地方。
剿灭左良玉,还带来了一笔意想不到的巨额财富。
左良玉盘踞荆襄多年,拥兵自重,其敛财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如纵兵劫掠富户、向地方强行摊派助饷、克扣朝廷本就拖延的军饷中饱私囊、控制水路抽取私税……
多年积累,其财富累积到惊人的数量,但随着左良玉身死,全部都便宜了卢家军。
那晚,卢家军雷霆一击,不仅击溃了左军主力,更是将整个左良玉大营连根拔起。
负隅顽抗者被阵斩,余下的在群龙无首下全部选择了投降,成了俘虏。
天亮之后,卢家军士兵开始系统性地搜查营寨,清点缴获。
左良玉及其党羽搜刮多年的大部分财富,几乎被一网打尽,尽数成了卢家军的战利品。
这笔横财,最后统计完,竟然折合白银三百多万两,这还是光是那些浮财,其他如左军的粮草、战马等没有计算在内的结果。
这让跟着侯爷到处发财,前不久还搬运了襄王府库房的谷一虎都是一惊……
周天琪更是大喜,这些钱粮加上之前谷一虎搬的那些,不但把这次他们出征的粮饷、军械花费全补上,还替侯爷挣了一大笔……
就在二人清点着缴获,处理着善后,志得意满之时,一队来自京师的缇骑,携带着崇祯的圣旨,抵达了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