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麟心中虽早有预料,知道以卢方舟的雄心壮志,绝不可能长久困守宣府与草原这一隅之地,迟早会将目光投向更广阔的天地,与朝廷的摩擦乃至冲突几乎不可避免。
这几年卢方舟虽刻意回避宣府周边、专心经营北疆,不过是在积蓄力量,等待时机罢了。
这一点,他与卢方舟彼此心照不宣,他自己何尝不是在默默帮卢方舟做准备。
这几年,杨廷麟清查宣府缙绅私通朝廷的暗线、将流民户籍尽数纳入军屯体系……
他早已在行动上,与那座腐朽的北京皇城做了切割。
然而,当这一天真的被卢方舟如此明确、平静地宣布出来时,杨廷麟还是感到心脏猛地一缩,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涌上心头。
那是一种下意识的紧张,一种对即将迈出这彻底改变格局一步的本能敬畏。
尽管他在理智和情感上早已认同卢方舟的道路。
但数十年来浸淫的“忠君爱国”、“朝廷王土”观念,以及士大夫对“以下犯上”、“挑起内衅”的天然忌讳,在他内心最深处依旧有影响。
杨廷麟端起茶杯,借氤氲的热气掩饰了一下瞬间的失神,才缓缓道:
“俊彦,山东,毕竟是朝廷腹地……”
卢方舟似乎看透了他心中那点残余的纠结。
他端起自己的茶杯,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茶汤,放下杯子,目光平静却锐利地看向杨廷麟,缓缓道:
“伯祥兄,你可知,这两年来,我们与东虏虽无大战,但小的冲突、试探从未间断。
黄台吉狡诈异常。自漠南漠北商路被我们彻底掐断,他无法再从西边获取急需的物资后,从去年开始,便另辟蹊径,将主意打到了海上!”
他语气转冷,逐条道来:
“其一,他在辽东的旅顺口、金州卫等地,大力修造、搜罗船只,组建船队。
这些船队横渡渤海、黄海,直抵山东的登州、莱州,甚至更南下,到达南直隶的海州(今连云港),最远听闻其黑手已伸至浙江的舟山群岛!
他们以重金贿赂当地贪腐官吏,勾结无良海商,大肆走私铁料、硫磺、硝石、铜料、布匹、茶叶等物,妄图以此替代昔日晋商供给,维持其战争机器运转。”
“其二,黄台吉同时加强了对朝鲜的压榨与控制。
去年,清军再次大举入侵朝鲜,几乎占领其全境,将朝鲜国内所有心向大明的官员清洗殆尽,彻底将其变为附庸。
随即,他们利用朝鲜的釜山、仁川、南阳、群山等港口,同样组建船队。
将朝鲜的特产如人参、貂皮、海产等运往山东,换取他们所需的各类物资。朝鲜,已成建奴在东海之上的另一个补给基地!”
说到这里,卢方舟的声音里已压抑不住沸腾的杀意:
“卖国求利之蛀虫,当真是一茬接一茬,杀之不尽!
当年我们将通虏的晋商连根拔起,本以为能断其一臂。岂料,如今山东、江南的奸商豪强,又接过这卖国的旗帜。
为了黄白之物、家族利益,置国家大义、民族血仇于不顾,与虎谋皮,资敌以利器!此风绝不可长,此贼绝不可留!”
“江南太远,我们暂时鞭长莫及。但山东近在咫尺,岂容魑魅魍魉横行,资敌通道畅行无阻!
我此番用兵山东,首要目的,便是犁庭扫穴,将这些通虏奸商、贪腐汉贼,连同建奴伸过来的黑手,一并斩断、捣毁!
清理门户,巩固海防,绝不能让辽东虏廷,再从我们背后,吸着华夏的血来壮大自己!”
卢方舟继续说道:
“伯祥兄,此次用兵,除了斩断建奴黑手、肃清海疆,还有一重紧迫缘由。”
“你我都清楚,这两年为了大举扩军、打造精良军械、安置源源不断涌来的流民,我们所费钱粮堪称海量。
在你的苦心经营下,宣府及辖地内的屯田、工坊、商贸收入虽逐年增长。
田赋、盐课、榷税、工坊盈余等项,去岁总计约得银二百七十余万两,粮一百八十万石,较之三年前已增近倍,实属不易。”
他话锋一转,直视杨廷麟:
“然而,养二十万常备战兵,年需饷银、粮秣、被服、器械维护更新,便需耗银不下六百万两,粮二百五十万石。
这还未算各地水利、道路、城池修缮,官吏俸禄,赈济孤寡,以及持续吸纳流民安置垦荒的投入。
如今我们的领地人口已超五百万,摊子越大,用度越巨。
纵然伯祥兄殚精竭虑,多方开源节流,这每年的巨额缺口,依旧如同悬顶之剑,令人寝食难安。长此以往,必损根本。”
杨廷麟听着,眼神彻底凝重起来,缓缓点头。
卢方舟所言,字字句句都说到了他心坎里,更是他这两年肩膀上最沉重的压力。
作为卢方舟实际的大管家,他太清楚家底的窘迫了。
为了支撑卢方舟的宏图,他几乎用尽了所有正统与非正统的手段,甚至已经开始动用手头那笔为数不多、本应作为最后保障的储备金了。
他曾不止一次写信给远在漠南的卢方舟,委婉劝说他是否可以暂缓扩军步伐。
认为以当前北疆已定的态势,维持十万左右的精锐足以震慑四方,省下的庞大军费可以用于进行内政建设,夯实根基。
但卢方舟的回信,总是态度温和却异常坚定的否定,信中他提到“天下恐有剧变,我辈须未雨绸缪,兵力宁多毋缺,此刻吝惜钱粮,他日恐悔之晚矣!”
杨廷麟虽不完全明了卢方舟所言的“剧变”具体指何事,但出于对他一贯正确战略眼光的信任,他不再多言,只是咬紧牙关,更加拼命地为其筹措钱粮,拆东墙补西墙,苦苦支撑。
此刻,听到卢方舟再次提及财政压力,并直言出兵山东的另一重要目的就是“抄没那些通敌奸商、贪官污吏的亿万家财,以充军用,缓解燃眉之急”,杨廷麟心中豁然开朗,同时又感到一阵紧迫。
这确实是短时间内获取巨额财富、填补亏空最直接的办法。
那些勾结建奴的蛀虫,盘踞登莱、家资巨万,抄没其产,确能解一时之急。
他不由得联想到卢方舟信中所言的“天下剧变”,就压低声音,带着探究与忧虑问道:
“俊彦,你此前信中提及天下将有大变,叫我预作准备。莫非,便与此次用兵,以及你执意维持如此庞大兵力有关?
这大变……究竟所指为何?近在眼前了吗?”
卢方舟神色肃然,缓缓颔首,目光仿佛穿越了书斋的墙壁,投向了遥远的西南方:
“伯祥兄所料不错。天下大变,确已近在眼前,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他略作沉吟,决定透露部分判断:
“我料陕西方向,不久必有一场决定国运的大战。孙白谷督师秦军,与李自成等巨寇的决战,就在眼前。”
他语气变得沉重:
“孙白谷虽有才略,麾下秦军亦算能战,然朝廷掣肘,粮饷不继,流寇势大,已成燎原。此战必是凶多吉少。若孙白谷不幸战败……”
“那么,李自成数十万大军将再无制衡,可肆意东出潼关,席卷中原。河南、湖广北部,乃至南直隶凤阳等地,必遭涂炭。
朝廷最后一点可机动的精锐野战兵力将损失殆尽,中原腹地门户洞开。届时,京师震动,天下人心离散,大明中枢恐有倾覆之危。
而辽东建奴,绝不会放过这等天赐良机,必会有所动作。如此,便是真正的天下板荡,神州陆沉之祸,始于眼前。”
杨廷麟听得心旌摇动,背上竟出了一层冷汗。
他虽知局势危殆,却从未像卢方舟这般,将各个链条看得如此清晰,推演得如此彻底。
如果卢方舟的预言成真,那即将到来的,是何等可怕的局面!
此刻,他心中对卢方舟坚持扩军、乃至即将出兵山东“敛财”的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使命感与紧迫感。
“明白了……全明白了。”
杨廷麟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既如此,山东之事,便依俊彦之策。我这边,定会竭尽全力,确保后方稳固,粮秣转运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