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浣玉轩,日头已微微西斜。后院灶房里飘出阵阵熟悉的皂角与花草混合的香气,间或夹杂着张寡妇三人压低嗓音的交谈声,一切似乎与往常无异。然而,沈月与青鸾一踏入院门,便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
陈贵早已候在院中,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见她们回来,立刻跛着脚急迎上前,脸上是掩不住的焦虑与惶恐。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张做工精美的拜帖,那帖子在他粗糙的手中显得格外突兀。
“沈姑娘!您可算回来了!”陈贵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将拜帖如同烫手山芋般递上,“下、下午县丞夫人又派管家来了!这次语气强硬了许多,说…说若东家归来,务必即刻过府一叙!这、这可如何是好?”
沈月接过拜帖。帖子上带着淡淡的熏香,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矜持。县丞夫人…这落云镇真正握有实权人物的家眷,终于按捺不住了吗?是单纯为了香皂,还是…另有所图?顾家的影响力,看来比预想的还要深些,这么快就通过官面上施压了。
“知道了。”沈月面色平静,将拜帖随手放在一旁的石桌上,仿佛那只是寻常的邀约,“陈掌柜,慌什么。不过是赴个宴而已。”
“可、可是…”陈贵急得额头冒汗,“那县丞夫人可不是好相与的!听说最是讲究排场规矩,而且…而且顾家那边肯定也没少撺掇!这怕是场鸿门宴啊!”
“鸿门宴?”沈月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那也得看设宴的人,有没有当年楚霸王的实力,而我,又是不是那束手就擒的汉高祖。”
她转身对青鸾道:“青鸾姐姐,准备一下,陪我走一趟县丞府邸。”
青鸾点头,并无多言,眼神却表明一切——无论龙潭虎穴,她都会紧随。
沈月又对陈贵吩咐:“去取两块最好的上等香皂,用锦盒装好。再把我新试做的那一小瓶‘雪魄凝露’也拿来。”那凝露是她今日采集雪魄兰后,迫不及待用简易蒸馏法尝试提纯的第一批精华,虽量少,但其幽冷异香绝非寻常。
陈贵虽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快步去办。
沈月回到自己简陋的房中,并未刻意盛装打扮,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水青色衣裙,只是重新梳理了发髻,插上一根简单的玉簪,洗净手脸,略施薄粉,掩盖些许疲惫。她对着水盆倒影看了看,镜中人眉眼清冷,唇色淡樱,虽无珠翠环绕,却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冷静气度,与这具身体的绝色容貌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不敢轻视的风采。
“走吧。”她接过陈贵递来的精美锦盒和小巧玉瓶,对青鸾道。
县丞府邸位于落云镇相对繁华的西街,高门大院,粉墙黛瓦,门口蹲着两尊石狮子,虽比不得州府大城的官邸气派,在这小镇上也已是鹤立鸡群,透着十足的官威。
递上拜帖,门房显然早已得到吩咐,虽见沈月衣着朴素,只带了一个同样不起眼的侍女,却也不敢怠慢,引着二人入内。
穿过影壁,绕过回廊,府内布置得颇为精巧,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一应俱全,显示出主人不俗的品味和财力。偶尔遇到的丫鬟仆妇,皆低眉顺眼,规矩森严。
一路行来,沈月面色如常,心中却暗自警惕。这府邸看似宁静祥和,但暗处似乎有几道不弱的气息隐隐浮动,应是府中蓄养的护卫之流,修为大概在武徒中高阶。看来这县丞夫人,也并非全然依仗夫婿权势。
终于,丫鬟将二人引至一处花厅。厅内布置得富丽堂皇,熏香袅袅。主位上,一位穿着绛紫色缠枝牡丹纹样锦缎褙子、头戴赤金点翠头面、约莫三十五六岁的妇人正端坐着,手捧一盏青瓷茶盅,慢条斯理地撇着浮沫。她面容保养得宜,柳眉凤目,颇有几分姿色,只是眉眼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矜傲与审视之色。这便是县丞夫人,周氏。
下首还坐着两位作陪的妇人,皆是镇上富绅的家眷,穿着光鲜,此刻正赔着笑脸,与周氏说着闲话。
见沈月进来,周氏并未立刻抬头,仿佛那茶沫有着无穷的吸引力。厅内说笑的声音微微一滞,那两位陪坐的妇人皆好奇地打量着沈月,目光中有惊艳,有探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商贾之女,终究是上不得台面,即便生得一副好皮囊。
引路的丫鬟低声禀报:“夫人,浣玉轩沈东家到了。”
周氏这才仿佛刚注意到般,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如同评估货物般在沈月身上扫过,从发梢到鞋尖,一丝不漏。看到沈月那过于素净的衣着时,她几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民女沈月,见过夫人。”沈月依着模糊的记忆和本能,行了一个不算标准却也挑不出大错的礼,语气不卑不亢。
青鸾则沉默地跟在身后,微微垂首,如同最普通的侍女,却将厅内所有人的位置、气息波动尽收眼底。
“嗯。”周氏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算是回应,依旧没有让座的意思,反而慢悠悠地品了口茶,才淡淡道:“早就听闻浣玉轩的沈东家年轻有为,弄出的香皂引得全镇轰动,今日一见,果然…年轻得很。”
这话听起来像是夸奖,实则暗讽她资历浅薄,不懂规矩。
旁边一位圆脸富商太太立刻笑着接话:“是啊,沈东家真是手巧,那香皂我家丫头用了,喜欢的不得了呢!就是价钱贵了些,呵呵。”看似捧场,实则暗指她牟取暴利。
另一位瘦高个的太太则用团扇掩着嘴,细声细气道:“听说沈东家并非本地人?不知原是哪里人士?家中做何营生?”这便是在探她的底细根脚了。
面对这软刀子割肉般的下马威和三堂会审般的架势,沈月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她直接忽略了那两个帮腔的,目光坦然迎向周氏,微笑道:“夫人谬赞。民女不过是偶得海外偏方,试着做些小玩意糊口,谈不上有为。倒是夫人雍容华贵,气度非凡,令人见之忘俗。这厅中布置清雅别致,尤其是这‘鹅梨帐中香’,清甜而不腻,幽远沉静,最是安神养性,与夫人气质相得益彰。”
她这话一出,周氏原本淡漠的眼神微微一动,露出一丝讶异。她用的确实是鹅梨帐中香,此香调制不易,绝非寻常人家能用,这小镇识货之人更是寥寥无几。这沈月儿竟能一口道破?
另外两位太太也是面面相觑,她们只觉好闻,却不知是何名堂。
沈月不等周氏回应,顺势将手中锦盒奉上:“小小薄礼,不成敬意。这是浣玉轩新出的上等香皂,另有一瓶民女试制的‘雪魄凝露’,取其幽兰冷香,沐浴后点滴于腕间颈侧,或可佐配夫人常用的鹅梨香,别有一番风致。”
周氏示意丫鬟接过,打开锦盒,那两块精心制作的香皂造型别致,香气醇厚,已是不凡。她又拿起那个小巧玉瓶,拔开瓶塞,轻轻一嗅——
一股极其清冷、幽远、仿佛不似人间烟火的异香瞬间钻入鼻腔,让她精神为之一振,竟将鹅梨香的暖甜都压下去了片刻!这香气…她从未闻过!高雅、冷冽、独特!
周氏脸上的矜傲瞬间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惊讶和浓厚的兴趣。她再次看向沈月,目光已截然不同:“这凝露…也是你所制?”
“闲暇时胡乱琢磨的,产量极稀,今日得见夫人,方觉唯有夫人这般气质,方能驾驭此香。”沈月语气诚恳,马屁拍得不着痕迹。
周氏被搔到痒处,脸色顿时缓和了许多,甚至露出一丝笑意:“倒是个灵巧的丫头。看座,看茶。”
丫鬟连忙搬来绣墩,奉上香茗。
那两位本想看笑话的富商太太,见周氏态度瞬间转变,一时有些讪讪,再看沈月时,眼神也多了几分慎重。
沈月从容落座,姿态优雅自然,仿佛天生就该坐在那里,毫无局促之感。她深知,在这些官太太面前,一味谦卑只会被看轻,适度展露价值、投其所好,才能赢得一丝平等的对话资格。
“听闻前日,顾家少爷与你铺中有些误会?”周氏品着茶,似不经意地提起,目光却锐利地观察着沈月的反应。这才是今日宴会的核心。
沈月心中了然,果然来了。她放下茶盅,叹了口气,神情略带几分无奈与委屈:“回夫人,并非什么误会。顾少爷欲强买铺面,出的价钱却不足市价一成,民女不从,他便欲纵恶奴行凶抢夺。幸得家中一位略通武艺的姐姐护卫,方才未酿成大祸。至于昨夜…”她顿了顿,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与后怕,“确有几人夜半潜入民女作坊意图不轨,却不知为何突然惊呼狂逃,民女吓得一夜未眠,至今心有余悸。想必是山野精怪看不惯恶行,略施惩戒吧?”
她将事情轻描淡写,重点突出顾蟠的蛮横无理,将自己完全置于受害者位置,并将昨夜诡事推给虚无缥缈的“精怪”,既解释了传闻,又撇清了自己会“邪术”的嫌疑。
周氏听着,眉头微蹙。顾蟠的德行她自然清楚,沈月的话她信了七八分。她虽与顾家有些往来,但更多的是利益勾结,并非真心相待。如今看来,这沈月儿并非毫无根底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她身边有高手,本人也心思玲珑,更握有能让她都心动不已的奇物…
权衡利弊之下,周氏心中已有计较。她放下茶盅,淡淡道:“顾家小子确是莽撞了些。你放心,既是在落云镇安分做生意,自有王法规矩。回头我见了顾乡绅,会替你说项几句。”
这便是表态暂时不会偏帮顾家了,甚至隐隐有提供一点庇护的意思。
沈月立刻起身,盈盈一拜:“多谢夫人主持公道!”
那两位富商太太见状,也连忙跟着说些“夫人明察秋毫”、“沈东家受委屈了”的场面话。
气氛一时间变得“融洽”起来。周氏兴致勃勃地问起香皂和凝露的用法,沈月从容应对,言谈间不经意流露出的某些现代护肤理念和香料知识,让周氏和那两位太太听得啧啧称奇,眼中异彩连连。
又闲话片刻,沈月见目的已达到,便适时起身告辞。
周氏这次态度热情了许多,甚至亲自将沈月送到花厅门口,还叮嘱她得了新品定要第一时间送来府上看看。
离开县丞府邸,夕阳已将天空染成金红。
“应对得不错。”一直沉默的青鸾忽然开口。能让这位冰山侍卫给出评价,实属难得。
沈月却并无喜色,只是淡淡道:“周氏的态度转变,源于利益和新奇,而非真心。这份‘庇护’脆弱得很。一旦有更大的利益或压力,她会毫不犹豫地倒戈。我们真正的危机,并未解除。”
她抬头望向顾家大宅的方向,眼神幽深。 县丞夫人这里,只是暂时稳住。接下来,该主动出击,给顾家找点真正的“麻烦”了。
第41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