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船如同受伤的游鱼,悄无声息地滑入芦苇荡的最深处。茂密的苇秆高大过人,叶片交错摩擦,发出持续的沙沙声响,仿佛无数窃窃私语,将外界的一切喧嚣彻底隔绝。光线愈发晦暗,仅有几缕惨淡的月光勉强穿透层层叠叠的屏障,在水面和船板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光斑。
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以及芦苇腐烂后产生的、带着一丝甜腻的沉闷味道,令人呼吸都不自觉地压抑起来。
船老大显然对这片水域极为熟悉,操舵的手稳如磐石,船只灵巧地在看似毫无差别的苇墙中穿梭,最终停靠在一处极其隐蔽的河湾。湾内水势平缓,岸边矗立着一座早已破败不堪的高脚木屋——那便是所谓的“三号废弃鱼寮”。
鱼寮大半建筑悬于水上,由数十根粗劣的圆木支撑,木板墙壁饱受风雨侵蚀,布满裂缝和窟窿,屋顶大面积坍塌,露出歪斜的椽子,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骷髅,在昏暗中 silent 矗立,散发着荒凉与死寂。
青雀率先跃上吱呀作响的栈桥,动作轻盈如猫,目光如电般扫视四周,确认并无埋伏或异常,这才示意船上的人下来。
“今夜在此歇息,明日拂晓再动身。”青雀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芦苇的沙沙声淹没,“此地荒僻,鲜有人知,但亦不可掉以轻心。老刀,安排警戒。”
被称为“老刀”的船老大默默点头,对剩余两名惊魂未定的船工打了个手势,三人迅速分散开,占据水陆要害位置,隐入黑暗之中,动作熟练,显是经年老手。
沈月儿跟随青雀,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腐朽的栈桥,走入那摇摇欲坠的鱼寮。屋内更是破败,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和鸟兽粪便,蛛网遍布,空气中充斥着浓重的霉味。仅有的一盏小油灯被点燃,豆大的火苗摇曳不定,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将更多的阴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显得光怪陆离。
“暂时安全了。”青雀将油灯放在一个还算完整的木箱上,终于稍稍松了口气,但眉头依旧紧锁,显然心事重重。
“刚才那些水下的人,是龙骧卫?”沈月儿直接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他们为何要帮我们?”
青雀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着什么,最终开口道:“看手段和标记,确是龙骧卫‘水蛟营’的风格。但他们为何出手…”她摇了摇头,眼中也满是困惑,“裴琰此人,心思深沉,行事常出人意料。他或许是不愿见你落入奕王府之手,想亲自掌控;或许是想卖聆风堂一个人情;又或许…另有更深的目的。”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凝重:“但无论如何,龙骧卫的介入,意味着朝廷的注意力已经高度集中于此。接下来的路,只会更加难走。”
沈月儿默然。确实,从奕王府到聆风堂,再到如今正式下场的龙骧卫,她这块“香饽饽”吸引的饿狼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强。
“那我们现在该如何?”沈月儿问道,“去三号鱼寮之后呢?风堂主可有下一步指示?”
“堂主只命我将你安全带至此地,后续指令,需等待新的信使或密信。”青雀道,“此地虽荒僻,但仍是聆风堂的一处应急联络点,理论上应该储备有少量物资和应急通道。我需要检查一下。”
她说着,开始在那破败的屋内仔细搜寻起来,手指在一些特定的梁柱、地板处敲击摸索,动作专业而迅速。
沈月儿在一旁静静看着,心中却远不如表面平静。那个现代实验室的符号,如同梦魇般在她脑中盘旋。她再次取出拓片,借着昏暗的灯光,不顾精神力的消耗,更加专注地研读起来。
这一次,她不再试图理解那些浩瀚如烟的古老符文含义,而是纯粹从“图形”和“结构”上去寻找与她前世认知体系相似的蛛丝马迹。
果然,又有了新的发现!
在描述某种源晶能量共振模式的符文序列旁,用作注释和比例参照的几个微小几何图案,其构图逻辑和标准,竟然与她前世实验室使用的“国际标准单位制”的早期雏形惊人相似!尤其是那个表示“频率”的波形符号,几乎与赫兹波的符号同源!
更让她头皮发麻的是,在拓片边缘记载的一小段关于“异客降临”的模糊描述中,用了几个极其古怪的音译词汇。她试着用英文发音规则去拼读…得到的读音竟与她前世某位致力于“高维信息投影”研究的疯狂天才教授的名字缩写高度吻合!那位教授,正是在“普罗米修斯之火”项目启动前离奇失踪的!
巧合越来越多,多到已经无法用巧合来解释!
她的手心渗出冷汗,一个疯狂而可怕的猜想逐渐成型——她的穿越,幽冥源晶的出现,甚至可能聆风堂守护的秘密,都与她前世那个现代实验室、那个神秘的项目、以及那位失踪的教授,存在着某种超越时空的、可怕的联系!
就在她心神激荡,几乎要抓住那一闪而逝的灵感时——
“唔…”一声极轻微的、压抑的痛苦呻吟从屋角传来。
沈月儿猛地抬头,只见青雀原本正在检查一面墙壁的动作突然僵住,身体微微晃了晃,一只手捂住了腹部,指缝间,竟有暗红色的血液渗出!
“你怎么了?”沈月儿一惊,立刻上前。
“没事…小伤。”青雀脸色苍白,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却强撑着摆摆手,“刚才在码头,被箭镞擦了一下,本以为无碍…”
她话未说完,身体又是一晃,几乎站立不稳。那血液的颜色明显不对劲,过于暗沉,甚至隐隐发黑!
“箭上有毒!”沈月儿立刻反应过来!奕王府水鬼的箭矢,定然淬了剧毒!
她连忙扶住青雀,将其小心平放在相对干净的地面上。掀开衣角,只见左侧腹部有一道寸许长的伤口,并不深,但周围的皮肤已然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黑色,并且正在缓慢地向四周蔓延!伤口处流出的血液粘稠发黑,带着一股淡淡的腥臭之气!
好烈的毒!
沈月儿虽跟青鸾学过一些毒理知识,但也仅是皮毛,如此猛烈的毒性,她根本无从判断是哪一种,更别提解毒了!
“我…怀里…绿色小瓶…”青雀意识似乎已经开始模糊,断断续续地说道,“解毒丹…或许…能撑一会儿…”
沈月儿立刻在她怀中摸索,果然找到一个拇指大小的翠玉瓶,拔开塞子,里面是几粒碧莹莹的丹药,散发出清凉的气息。她倒出一粒,塞入青雀口中。
丹药入口,青雀的脸色似乎稍微好转了一丝,但伤口的黑气蔓延速度并未明显减缓。这解毒丹显然无法完全克制箭毒,只能暂缓发作。
“必须尽快找人解毒!”沈月儿心急如焚。在这荒郊野岭,去哪里找医生?而且龙骧卫和奕王府的人很可能还在外面大肆搜捕!
就在这时,屋外负责警戒的老刀如同鬼魅般闪了进来,脸色凝重无比,低声道:“青雀大人,沈姑娘,有情况!西南方向发现火光,正快速向这边移动!人数不少,速度极快,不像寻常搜捕队!”
屋漏偏逢连夜雨!
沈月儿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追兵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了这里?!是循着血迹?还是他们早就知道这个据点?
青雀挣扎着想要坐起,却牵动伤口,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鲜血从嘴角溢出。
“来不及走了…”她眼中闪过一丝绝望,随即化为决绝,猛地抓住沈月儿的手,将一件冰冷坚硬的东西塞进她手里。
那是一个只有半截手指大小的黑色金属哨子,样式古朴,表面刻着复杂的云纹。
“拿着…聆风紧急求援哨…若…若我出事…吹响它…附近若有堂中兄弟…或会…来援…”她气息微弱,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艰难,“从…从屋后水下…潜出去…顺着暗流…或许…有一线生机…”
“不行!一起走!”沈月儿反握住她的手。虽然相识不久,但青雀一路护卫,更是因救她而中毒受伤,她怎能独自逃生?
“这是…命令…”青雀目光陡然锐利,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的性命…关乎…重大…绝不能…落在他们手里…走!”
她猛地推开沈月儿,对老刀厉声道:“带她走!从秘道!快!”
老刀脸上闪过一丝挣扎,但最终重重点头,一把拉起沈月儿:“沈姑娘,得罪了!跟我来!”
“不!”沈月儿还想挣扎,但老刀的手如同铁钳一般,武师境界的力量根本不是她能抗衡的。
屋外的火光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猎犬的吠叫声和隐约的呼喝声!
老刀不由分说,拉着沈月儿冲向鱼寮后方一个早已腐朽大半的破洞。洞下便是漆黑冰冷的河水。
“深吸一口气!”老刀低喝一声,拉着沈月儿便要向下跳!
就在此时——
“砰!”
鱼寮那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木屑纷飞!
数道火把的光芒瞬间涌入,将昏暗的室内照得一片通明!
一群身着玄黑色龙骧卫军服、手持强弩的士卒如同潮水般涌了进来,弩箭上膛,冰冷的箭镞瞬间锁定了几人!
为首之人,并非裴琰,而是一名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的年轻将领,肩章显示其职位不低。他目光一扫,立刻落在了重伤的青雀和被老刀护在身后的沈月儿身上。
“拿下!”年轻将领毫不废话,直接下令!
“吼!”老刀发出一声如同困兽般的怒吼,猛地将沈月儿往水里一推,自己则拔出腰间短刀,转身扑向龙骧卫,试图阻拦!
数支弩箭瞬间发射!
老刀挥舞短刀格挡,磕飞两三支,但更多的弩箭狠狠贯入了他的胸膛和大腿!他闷哼一声,踉跄几步,却依旧死死挡在破洞前,怒目圆睁,鲜血迅速染红了衣襟。
“老刀!”沈月儿落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惊呼一声,呛了好几口水。
那年轻将领冷哼一声,亲自上前,手中长剑出鞘,剑光一闪!
老刀的首级瞬间飞起!满腔热血喷溅在斑驳的墙壁上!无头的尸体晃了晃,重重倒地。
干脆利落,狠辣无情!
沈月儿看得目眦欲裂,浑身冰冷!
年轻将领看都没看老刀的尸体,目光冰冷地投向水中的沈月儿,以及地上奄奄一息的青雀。
“沈姑娘,不必再做无谓挣扎。”他开口,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器,“裴将军有请,随我们走一趟吧。至于这位聆风堂的朋友…”他瞥了一眼青雀,“若肯束手就擒,或可留她一命。”
青雀艰难地抬起头,脸上毫无惧色,只有嘲讽的冷笑,似乎想说什么,却猛地咳出大口黑血。
沈月儿浸泡在冰冷的河水中,看着眼前惨烈的景象,看着那些如同死神般的龙骧卫,看着奄奄一息的青雀,一股巨大的愤怒和无力感席卷了她。
逃不掉了吗?
就在她几乎绝望之际——
鱼寮的屋顶,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瓦片被踩动的细响!
那年轻将领听觉极其敏锐,猛地抬头厉喝:“谁?!”
几乎在他出声的同时——
轰隆!!
鱼寮一侧本就脆弱的墙壁猛然炸裂开来!木屑碎板如同暴雨般四射飞溅!
一道狂暴无匹、裹挟着浓烈血腥气的黑色刀芒,如同地狱中冲出的魔神之刃,以开山断岳之势,直劈那年轻将领!
这一刀,来得毫无征兆,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其蕴含的恐怖力量与杀意,甚至远超之前遭遇的崔珏!
那年轻将领脸色剧变,根本来不及思考,全力挥剑格挡!
铛——!!!
震耳欲聋的巨响几乎掀翻整个鱼寮!
年轻将领手中的精钢长剑竟如同朽木般被一刀斩断!他整个人如同被狂奔的巨象撞中,狂喷着鲜血倒飞出去,狠狠撞在对面的墙壁上,筋骨断裂声清晰可闻,眼看是活不成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龙骧卫都惊呆了!
烟尘弥漫中,一个高大、魁梧、周身缠绕着浓郁黑气、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男人,如同铁塔般矗立在破开的墙洞处。他手中握着一柄门板似的巨大黑色断刀,双目赤红,散发着如同洪荒凶兽般的暴戾气息!
他的目光扫过屋内的惨状,最后落在水中目瞪口呆的沈月儿和地上气息奄奄的青雀身上,咧开嘴,露出一个森然可怖的笑容,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聆风堂的小妞儿,老子没来晚吧?”
沈月儿瞳孔骤缩!
这个人…她见过!在落云镇,浣玉轩开业不久后,那个曾在深夜闯入她房间、浑身是血、将她误认为他人、留下半块古怪令牌后又神秘消失的可怕刀客!
他竟然出现在了这里?!
而且…他刚才说什么?聆风堂?!
未等沈月儿理清思绪,那刀疤巨汉已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挥舞着那柄恐怖的断刀,如同虎入羊群般冲入了惊骇失措的龙骧卫之中!
刀光狂闪,血肉横飞!
惨叫声瞬间响彻整个荒寂的鱼寮!
第77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