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妮穿越那道如同大地伤疤般的西侧裂谷,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预想中盘踞于此、凶戾成性的“腐翼秃鹫”群并未出现,或许是先前星火基地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波及至此,惊散了它们,又或许是潘妮在低调潜行模式下,那内敛却依旧不容小觑的能量波动,让这些对危险感知敏锐的飞行变异体选择了避让。只有峡谷深处呜咽的风声,以及一些依附在峭壁上、散发着惨澹荧光的怪异苔藓,目送着这艘银色堡垒悄然划过幽暗的天空。
当潘妮最终挣脱裂谷投下的巨大阴影,前方天地豁然开朗,一片与豫州风貌截然不同的土地,如同一幅巨大而混乱的画卷,在晨光熹微中缓缓铺陈开来时,车内所有人都清晰地意识到——梁州,到了。
相较于豫州那由重工业遗产铸就的、钢铁骨架林立的废墟与战后相对直白的荒凉,梁州给予人的第一视觉冲击,是另一种形式的“病态繁荣”与“无序喧嚣”。末世之前,此地便是九州闻名遐迩的商贸物流心脏,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与深入骨髓的商业基因,似乎在末日降临的毁灭狂潮中,并未被彻底摧毁,反而以一种极其扭曲、顽强乃至疯狂的方式,在这片焦土之上重新生根发芽,开出了诡异的花朵。
视线所及,并非豫州常见的那种大片连绵、死寂无声的废墟之城。这里的建筑物同样破损严重,但破坏的方式似乎更具“选择性”——往往是承重结构奇迹般幸存,而内部被洗劫一空,外墙则被层层叠叠、色彩斑驳的涂鸦、广告残片以及粗糙的加固金属板所覆盖,仿佛一块块打满了混乱补丁的破布。废弃的高速公路和主干道沿线,不再是纯粹的生命禁区,反而呈现出一种畸形的“活力”。用报废的公交车、锈蚀的集装箱、肮脏的防水帆布以及扭曲的钢筋胡乱拼凑起来的棚户区,如同生命力顽强的藤壶和苔藓,密密麻麻地附着在立交桥的阴影下、废弃服务区的空地上、乃至任何一片稍微平坦、能够遮风避雨的角落。无数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如同受惊老鼠般警惕而麻木的幸存者,就在这些简陋得不堪风雨的巢穴间蠕动着,整理着一些零零碎碎、在旧时代会被直接扔进垃圾堆的“物资”——几个生锈的罐头、半瓶浑浊的液体、几捆颜色可疑的电线。
而真正将梁州与其它地域区分开来的,是那些如同毒蘑菇般在这片土地上肆意生长、大大小小、光怪陆离的“幸存者集市”。
潘妮遵从欧阳明月的指令,进一步降低了飞行高度和速度,引擎维持在最低功耗的静音模式,如同一只巨大的、冰冷的金属眼睛,从这些集市的上空缓缓掠过,进行着无声的观察与记录。这些集市的规模差异极大,小的可能只有十几个摊位,蜷缩在某座断桥之下,交易者低声窃语,如同进行着见不得光的黑市买卖;大的则俨然形成了一个功能齐全、人声鼎沸、混乱中自有一套运行逻辑的小型城镇,占据了整片废弃的物流园区或大型停车场,绵延数里,各种用破烂布料、金属片甚至变异兽皮制成的、代表着不同势力或商品的旗帜,在弥漫着尘土与异味的空气中无力地飘荡。
集市上交易物品的种类之繁多、之奇特,足以让任何初来乍到者瞠目结舌。这里有最基础、维系生命的物资:印着旧世界商标、但包装破损、很可能已经过期变质的合成饼干;装在脏污容器里、需要冒着腹泻风险才能饮用的“净化水”;还有一些本地生产的、颜色和质地都令人缺乏食欲的灰褐色营养膏。也有从废墟深处挖掘出来的、属于旧时代的遗物:锈迹斑斑、几乎看不出原貌的手工具;型号古老、屏幕碎裂的电子设备;印着性感女郎的杂志残页;甚至是一些彻底失去功能的武器零件,它们的价值全凭摊主那三寸不烂之舌和购买者赌徒般的心态来决定。
当然,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些与新时代息息相关的东西:被粗糙打磨过、闪烁着微弱但确实存在能量光芒的低阶脑晶,被小心翼翼地陈列在铺着廉价绒布或者干净布头的盒子里,旁边往往站着神色紧张的卖家,目光不断扫视着过往的、可能心怀不轨的“顾客”;各种奇形怪状、仅仅经过初步处理、还带着血丝或奇异粘液的变异生物器官、骨骼或甲壳,散发着浓郁的腥臊气,或是被用刺鼻的、来源不明的香料勉强掩盖,声称具有种种匪夷所思的功效——从强化体质到催情壮阳;还有一些装在颜色可疑的瓶子里的液体或粉末,标签早已脱落,效用全凭卖家吹嘘,可能是救命的解毒剂,也可能是穿肠的毒药。
而最挑战人性底线的,是那些被用粗大、冰冷铁链锁住脖颈或手脚,如同牲口般被陈列在特定区域的“商品”——奴隶。他们大多是面色灰败、眼神空洞或充满恐惧的普通人,偶尔也有一些能量波动微弱、显然在觉醒者中处于最底层的存在。他们身上挂着简陋的牌子,标注着价格——可能是多少公斤食物,也可能是多少颗特定等级的脑晶。买家会像检查牲畜的牙口和肌肉一样,粗暴地掰开他们的嘴,捏捏他们的胳膊,评估着他们的“价值”——劳动力、泄欲工具,或者……更黑暗的用途。周围的人群对此似乎司空见惯,麻木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同情与波澜。
这里的“秩序”,或者说,维持着这片混乱不至于彻底自我毁灭的,是一种赤裸裸的、由武力背书的、极其不稳定的“平衡”。每一处规模稍大的集市,其核心区域通常都被一股或几股最大的地方势力所掌控。这些势力的成员,穿着混杂了旧时代军警制服和自制护甲的衣物,手持着从砍刀、土制枪械到少量制式武器的五花八门的装备,眼神凶狠,如同秃鹫般巡视着他们的“领地”。他们粗暴地维持着最基本的“交易环境”——确保买卖能够进行,确保他们规定的“税收”(通常是按摊位收取一定比例的物资或脑晶)能够顺利收缴,对于集市内发生的、不影响他们收益的小规模冲突,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在这种默许的纵容下,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在这里上演得淋漓尽致。争吵、欺诈、推搡、偷窃,如同集市背景噪音的一部分。时而会有激烈的冲突爆发,可能是为了争夺一件看似有价值的“古董”,可能是一方认为对方在交易中耍了花样,也可能仅仅是因为一个不善的眼神。刀光闪烁,棍棒交加,甚至偶尔会响起零星的枪声。胜利者带着战利品扬长而去,失败者则倒在泥泞和血泊中,无人问津,其残骸很快就会被专门负责“清理”的人拖走,如同扫走一堆垃圾。空气中永远混杂着汗液的酸臭、尘土的干燥、腐烂食物的馊味、劣质燃料燃烧后的刺鼻气味,以及那若有若无、却始终萦绕不散的血腥气。
“这里……就是梁州?”慕容雪透过加强型的舷窗,清丽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阴霾。她的精神力如同最敏锐的传感器,不仅能“看”到下方集市那混乱的表象,更能清晰地感知到那里弥漫着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绝望、恐惧、贪婪与麻木。就在刚才,她“看”到一个瘦弱的男子,似乎用珍藏的几块相对干净的布料,从一个摊主那里换到了一小袋看起来能吃的根茎作物。那男子脸上刚刚浮现出一丝获得食物的庆幸,转身就被几个早就盯上他的、膀大腰圆的壮汉堵在了一个堆积着废弃轮胎的角落里。短暂的挣扎和哀求声被市场的喧嚣淹没,那袋用全部希望换来的食物被轻易夺走,男子则像破麻袋一样被踢倒在污秽之中,无人理会。这与星火基地那种虽有牺牲、但总体目标一致、充满重建希望的氛围,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反差。
“哼,还真是……充满了‘原始’的商机与活力啊。”朱莉娜嗤笑一声,猩红的舌尖轻轻舔过唇角,指尖那缕墨绿色的病毒能量如同活物般兴奋地扭动着。她饶有兴致地“欣赏”着那些被随意摆放在摊位上的、未经妥善处理的变异生物样本,以及那些装在脏兮兮瓶子里的、颜色诡异的所谓“药剂”。“就是这卫生条件……啧啧,太不讲究了,简直是微生物和病毒的狂欢派对。不过,倒是有不少有趣的‘素材’。”她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属于研究者的、近乎残忍的好奇光芒。
沈婉清早已不忍地移开了视线,双手下意识地交握在胸前,一层澹澹的、带着安抚意味的乳白色光晕自体表散发出来,试图驱散那透过屏幕和感知传递进来的负面情绪。光系异能让她对这种纯粹的恶意、压迫与对生命的践踏感到本能的心季与不适。“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同类……”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如同被寒风吹拂的花瓣。
周沐风靠在他的生命维持座椅上,沉默地注视着窗外那片光怪陆离、却又真实无比的人间地狱。他经历过青州办公楼里的绝望挣扎,见识过徐州石罡的疯狂与扬州的尸潮汹涌,也参与了豫星火基地的权力更迭与力挽狂澜。他自认对末日的残酷与人性的阴暗已有足够的认知。但像梁州这样,将弱肉强食的法则如此不加掩饰、如此规模化、甚至带着一种扭曲“商业模式”地展现在阳光下,还是深深触动了他。这里仿佛将旧时代商业社会中最极致的逐利性剥离出来,放大到了生存层面,并彻底撕碎了所有文明社会的道德遮羞布。交易的不再仅仅是商品,还有尊严、自由与生命本身。
欧阳明月伫立在战术指挥席前,身姿挺拔如松,冷峻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波动,只有如同超级计算机般高速分析时的绝对冷静。她的目光如同两台高精度的扫描仪,快速而有序地掠过主屏幕和各分屏上反馈的数据流——下方各个集市的人员密度估算、主要武装人员的装备类型与磨损程度、摊位上交易物品的能量等级粗略评估、以及那些掌控集市势力的头目身上偶尔泄露出的、或强或弱的异能波动。
“潘妮,建立梁州边境区域档案。记录所有观测到集市的精确坐标、预估规模、人员流动频率、掌控势力的明显标识(旗帜、服装特征)、以及其武装人员的大致装备水平与能量反应等级。进行初步威胁评估。”
“指令已执行。数据持续录入中……初步分析报告生成:梁州边境区域幸存者社会结构呈现高度碎片化、去中心化特征。商业交易行为活跃,但规则原始,武力是建立信用与保障交易的唯一基石。社会形态倾向于以武力集团为核心的庇护主义、奴隶制与原始商品经济混合模式。道德约束力极低,生存风险指数:高。”
欧阳明月微微颔首,对潘妮的分析表示认可,随即继续下达指令,声音清晰而稳定:“慕容雪,将精神扫描范围向纵深扩展,重点搜寻两类信号:一是具有稳定、强大能量屏障保护的大型聚集地,这类势力通常具备更强的组织性和资源;二是任何异常的、非自然形成的空间波动信号。夏晚星是SSS级空间系异能者,她的存在或她留下的痕迹,极有可能引发周围空间规则的细微变化。”
“明白。”慕容雪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适,重新闭上双眸,将那股磅礴而精纯的精神力量,如同撒开一张无形却覆盖极广的细密大网,向着潘妮前方及两侧更深远的地域蔓延开去,仔细甄别着每一丝不寻常的能量涟漪。
“朱莉娜,”欧阳明月转向病毒女王,“提高你对环境微生物和化学毒素的监测灵敏度。注意感知是否有大规模、呈人为扩散迹象的瘟疫或特定病毒云团。这种混乱无序、人口密集且卫生条件恶劣的环境,是生化武器测试或意外泄漏的绝佳温床,也可能是某些势力进行人口控制的手段。”
“放心,指挥官大人,”朱莉娜慵懒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仿佛在品味着什么,“在我的感知领域里,这片土地就像一锅正在持续发酵、添加了各种诡异佐料的腐败浓汤。‘有趣’的菌株和病毒序列可真不少……虽然大部分是自然滋生的垃圾,但确实有几处地方的‘味道’不太自然。”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危险的弧度。
潘妮保持着隐蔽模式,继续向着梁州腹地深入。越是远离边境,所见到的景象越是印证了最初的判断。这里的幸存者,似乎将所有的生存智慧、精力和残忍,都倾注到了这种扭曲而高效的“商业”活动之中。他们交易一切被认为有价值或可能产生价值的东西:从一罐未开封的纯净水到一条关于附近变异兽巢穴的模糊信息;从一颗适配某种枪械的子弹到一次由武装护卫护送的、前往某个相对安全区域的行程;从一个还能工作的旧世界打火机到一个女人的初夜权,或者一个强壮奴隶的终身所有权。忠诚、信誉、同情心,在这里是比纯净食物还要稀有的奢侈品,轻易展示这些品质,往往意味着成为他人觊觎的肥羊,招致灭顶之灾。拳头的大小、队伍的规模、兜里脑晶的数量,才是这里通行的语言,是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的唯一凭证。
他们甚至观测到一支规模不容小觑的武装商队。由超过二十辆经过重度改装、覆盖着厚重钢板、焊接着狰狞撞角和机枪塔的重型卡车组成,前后左右跟随着近百名骑着改装摩托车、身穿统一制式皮甲、手持精良自动武器、眼神如同荒野饿狼般凶悍的护卫。这支商队浩浩荡荡地行驶在一条被简单清理过的主干道上,气势嚣张,毫不避讳。所过之处,较小的集市如同被惊扰的蚁群,纷纷收摊避让,连那些地方势力的巡逻队也明显流露出忌惮之色,远远地就让开了道路。这支商队本身,就是移动的武力宣言和规则体现。
“看来,这里也并非完全的无政府状态,”欧阳明月冷静地观察着那支逐渐远去的商队尾灯,分析道,“只是这里的‘秩序’,其表现形式更加直接,更加赤裸。它建立在武力的威慑与资源的垄断之上。谁拥有更强的力量,掌控更关键的资源或渠道,谁就能在这片混乱之地划下规矩,收取‘保护费’。这是一种……以‘利’为绝对核心,以‘力’为根本保障的原始秩序。”
就在众人消化着欧阳明月的分析,沉浸在对梁州这独特而残酷社会生态的思考中时,一直闭目进行深度精神扫描的慕容雪,忽然发出一声带着讶异的轻呼,倏地睁开了双眼。她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明亮的、如同发现猎物的光芒。
“明月!有发现!”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左前方,偏北方向,直线距离约三十公里外,探测到一个非常强烈的、稳定的能量屏障反应!覆盖范围极大,初步估算堪比一个小型城镇!而且……屏障的能量构成非常奇特,并非单纯的防御性质,其内部……内部有稳定的空间折叠现象产生的独特波纹!能量读数极高,远超我们进入梁州后观测到的任何集市、聚集地甚至是那支武装商队!”
车内众人的精神瞬间为之一振!
空间折叠?稳定的大型能量屏障?
这几乎完美符合他们对一个可能由强大空间系异能者建立或庇护的据点的想象!夏晚星的线索,或许就隐藏在那异常的空间波动之后!
“坐标已锁定,并标记在主屏幕导航图上。”慕容雪补充道。
欧阳明月目光锐利如电,瞬间聚焦在主屏幕上那个被高亮标注出来的、不断闪烁的信号源上。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下达指令:
“潘妮,调整航向,目标锁定新标记坐标。切换至最高级别隐蔽模式,能量输出降至最低维持限度,启动所有光学迷彩及能量波动屏蔽装置。我们悄悄接近,先进行远程观察。”
“指令确认。航向调整中。最高隐蔽模式已激活。预计抵达观测位置时间:二十五分钟。”
潘妮如同融入背景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改变了飞行轨迹,向着那片隐藏着空间奥秘的区域潜行而去。梁州这混乱、残酷的表象之下,果然隐藏着更深层的秘密与强大的存在。而寻找夏晚星的征程,似乎终于在这片商贾之州,找到了第一个清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