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万寿节的午宴，设于紫禁城中最宏伟壮丽的太和殿。
天朗气清，阳光透过高耸的窗棂，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殿内早已布置得庄严肃穆，蟠龙金柱巍然矗立，明黄色的帷幔低垂，御座高踞于九级丹陛之上，在无数宫灯与烛火的映照下，闪烁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光芒。
宗室王公、文武百官按品级序列，肃立两侧，衣冠济济，鸦雀无声，只等天子驾临。
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在四妃及众皇子福晋的簇拥下，先行驾临，于御座左下手特设的凤榻上安坐。
老人家今日气色甚好，面带慈和微笑，目光缓缓扫过下首众人，尤其在八福晋明慧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旋即移开。
须臾，殿外传来三声净鞭脆响，悠扬庄重的礼乐奏起。康熙皇帝的圣驾在御前侍卫与内监的严密扈从下，缓步进入太和殿。
明黄色的十二章纹龙袍，头戴缀有东珠的朝冠，腰系玉带，步履沉稳，气度天成。天子升座，接受殿内所有人山呼海啸般的“万岁”朝拜，声浪几乎要掀开殿顶。
一套繁复而一丝不苟的朝贺礼仪过后，时间已悄然流逝了一刻钟有余，殿内气氛却愈发凝练紧绷，所有人都知道，重头戏即将开始——献礼。
流程与除夕夜宴大致相仿。然而，细心之人已然察觉，此次站在宗亲队列最前方的大阿哥胤禔，姿态与上次截然不同。
他身穿亲王礼服，身形依旧魁梧，但脸上少了那份急于表现的躁动，多了几分沉郁与紧绷。他的目光不时瞥向站在他斜后方的太子胤礽，又迅速收回，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近来，太子在胤禛、胤禟、胤?等几位兄弟或明或暗的襄助下，办差愈发滴水不漏，几次应对天灾人事都颇合康熙“务实仁民”的心意。
康熙对太子的态度，明显回暖，那份属于储君的信任与倚重，似乎又重新稳固。
胤禔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变化，也深知上次自己抢先献礼虽得了实物赏赐，却在“心思”上落了下乘，反衬得自己沉不住气，格局有限。
故而今日，他异常沉默，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戒备的谨慎。
果然，待到内侍高声宣布献礼环节开始，康熙的目光并未如有些人猜测或期望的那样先扫向长子，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温和的期待，直接落在了太子胤礽身上。
他嘴角微微上扬，朗声点名，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太子，朕记得除夕时你那份献礼，寓意极佳。今日万寿，你又给朕准备了什么别出心裁的贺礼啊？”
语气轻松，却带着明显的鼓励和好奇，仿佛只是父子间寻常的考较与期待。
太子胤礽今日气度格外雍容沉稳，闻声出列。他并未像其他兄弟或臣子那般，身后跟着手捧锦盒、抬着箱笼的太监，而是独自一人，步履从容地走到太和殿中央那片最为光亮、也最引人注目的金砖地上，姿态恭敬却不卑微，稳稳地撩袍跪下。
他的双手，捧着一沓厚厚的、纸张边缘已经磨损起毛、颜色泛黄、显然被反复翻阅摩挲过的册子。
那册子用最普通的青布作封，以麻线粗略装订，与殿内金玉满堂、锦绣成堆的陈设格格不入，甚至显得有些寒酸。
“回皇阿玛，” 太子的声音清晰、恳切，不高不低，恰好能让殿中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却又没有丝毫张扬之气，“儿臣今日所献，非金非玉，非珠非宝。此乃山东济南、泰安、兖州、青州等府县，数十万黎民百姓，感念皇阿玛浩荡天恩，自发联名呈上的《万民感恩书》及恭贺圣寿的签名簿。”
他微微抬高双手，将那看似简陋的册子举过头顶，继续陈情，语速平稳，却字字千钧：“去岁今春，山东大旱，数月无雨，河道干涸，田地龟裂，百姓仰天而叹，几近绝望。
全赖皇阿玛圣心烛照，洞悉民艰，不惜动用内帑，火速调拨漕粮百万石，选派干练大臣星夜驰往，主持赈济。更下严旨，令地方官开仓平粜，减免赋税，兴修陂塘水渠，推广‘区田法’等抗旱新技。
儿臣奉旨前往山东，不过是秉承皇阿玛既定方略，督促执行，传达圣意而已，何功之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御座上的康熙，充满真挚的敬仰：“如今，仰赖皇阿玛仁德，天公亦作美，山东旱情已解，灾民得安，未有一人因饥馑流离失所，今春播种有望，田野重现生机。
山东父老深知，此非官吏之力，实乃皇上仁德庇佑，泽被苍生！他们无金银珠宝可献，无奇巧之物可呈，唯有一片赤诚感恩之心。
遂由当地几位饱读诗书、德高望重的乡绅耆老牵头，走村串户，说明缘由。百姓闻之，无不踊跃，识字者郑重签名，不识字者亦以鲜红指印为凭。
千万人的心意，汇聚成这薄薄一册，托付儿臣，务必在皇阿玛万寿吉日，呈于御前。
此册所载，非为别物，乃是山东亿万黎庶对吾皇万岁、对大清江山发自肺腑的感激涕零，并恭祝皇阿玛万寿无疆，福泽绵长，江山永固，社稷长安！”
太子的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太和殿内激起了巨大的回响。
起初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所有人都在消化这番话的份量。随即，低低的、混杂着惊叹、赞叹、难以置信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
不少老臣捋着胡须，频频点头，眼中露出赞许之色；一些年轻官员更是面露激动。
民心！这才是最重的礼！
大阿哥胤禔的脸色，在太子开始陈词时便已阴沉下去，待到“万民书”三字清晰入耳，他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般，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宽厚的手掌在袖中死死攥成拳头，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知道，完了。
今晚自己精心准备的寿礼——一尊据说是前朝宫廷流出的、用整块翡翠雕琢的“山河一统”大型摆件，其价值连城，原本指望能以此彰显气派，压过太子——在太子这看似简陋、实则重若泰山的“万民书”面前，简直成了个可笑又庸俗的摆设！
不，甚至可能因为过于奢华而引起崇尚务实、厌恶奢靡的皇阿玛的反感！
一股冰冷的、混合着愤怒、嫉妒与彻底失败感的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弥漫全身。
他仿佛能感受到身后无数道目光的窥探与比较，这让他如芒在背，却只能僵硬地挺直脊背，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唯有那微微抽搐的嘴角和晦暗的眼神，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而站在胤禔身后几步之遥的八阿哥胤禩，此刻的感受更为复杂和绝望。
他原本苍白的面色，此刻更是褪得血色全无，嘴唇微微颤抖着。
他带来的寿礼，是一尊费尽周折、通过江南关系购得的、前朝陆子冈亲手雕刻的羊脂白玉“麻姑献寿”山子，玉质温润无瑕，雕工鬼斧神工，堪称绝品，旁边还配有一套宋版孤本《武经总要》。
他原本指望这两样东西，既能显示他品味高雅、心思灵巧，又能暗合皇阿玛重视武备的心思，可谓用心良苦。
他甚至幻想，或许皇阿玛看到这份厚礼，心中欢喜，能对明慧昨日那骇人听闻的举动稍减怒气，从轻发落。
可如今……太子的“万民书”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与那承载着数十万百姓身家性命感激的“民心”相比，他的玉山子、孤本书，算什么？
不过是些冷冰冰的、没有生命的物件，是士大夫的把玩之物，是财富的堆砌！甚至在此时此刻，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如此……俗气！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和恐慌攫住了他。
他几乎能预见到，当自己献上那尊精美的白玉山子时，将会在皇阿玛和众臣眼中看到怎样的对比与审视——一边是心系黎民、带来“万民称颂”的储君；另一边，却是忙着搜罗奇珍、试图以物悦上的皇子，其高下立判，云泥之别！
他不是没有闪过临时更换礼物的念头，就像去年除夕太子在红珊瑚意外碎裂后，紧急更换成亲手所书百寿图那样急智。
但这念头刚起，便如泡沫般破裂。
一来，时间上根本来不及，仓促间去哪里寻得既能媲美“万民书”深意、又能超越其分量的礼物？
二来，也是更要命的，所有皇子献礼的礼单，早在数日前就已呈报乾清宫内务府详细登记在册，岂容随意更改？
若贸然更换，不止是欺君，更是将把柄送到对手手中！
更何况，乾清宫里，再也没有那个能为他暗中周旋、行些便利的“顾问行”了！
良嫔晋位搬离延禧宫，李德全又明显更向着太子和九阿哥……他忽然感到一种孤立无援的寒意。
御座之上，康熙在太子开始陈述时，身体便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住那册不起眼的青布簿子。
起初是疑惑，随即是惊讶，待到“万民书”、“自发联名”、“百姓指印”等词清晰地传入耳中，他眼中的惊愕迅速转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惊喜与动容！
他甚至不自觉地抬了抬手，仿佛想立刻将那册子拿过来细看。
“万民书……竟是万民书……” 康熙低声喃喃，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这薄薄的、粗糙的册子，其意义与价值，岂是任何珊瑚翡翠、古董字画可比拟的？这是民心向背最直观的体现！是对他近四十年帝王生涯、治国理政最朴实无华、也最至高无上的肯定！是无价的功德碑！
尤其是，他御极多年，收过无数歌功颂德的贺表、琳琅满目的贡品，但如此大规模、由受灾百姓自发组织、真情实感的“万民书”，确确实实是破天荒头一遭！
这份“礼物”，完全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期，其用心之深远、意义之厚重，足以让任何物质上的奇珍黯然失色。
它不仅仅是一份寿礼，更是对他毕生追求“仁政”理想的莫大慰藉，是对一位帝王功业最动人的注脚。
“快！快给朕呈上来！” 康熙的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急促，甚至带着一丝迫不及待。
早有御前太监小跑着下阶，几乎是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从太子手中接过那沉甸甸的册子，双手高举过头顶，脚步轻而快地捧到御前。
康熙几乎是有些急切地接过，甚至来不及坐稳，便就着御案上的灯光，急切而珍重地翻开了那青布封面。
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字体各异的名字。
有规整的楷书，显然是读书人所写；有歪斜却认真的笔迹，可能是稍通文墨的百姓；更多的是一个个鲜红夺目、纹路清晰的指印，如同无数颗赤诚的心脏在纸上跳动！
一页，两页，三页……康熙一页页翻看着，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抚摸初生婴儿的肌肤。
他的目光在这些或工整或朴拙的痕迹上流连，仿佛能透过纸张，看到山东大地上，无数张饱经旱魃折磨后又重现希望的面孔，看到无数双粗糙皲裂、却毫不犹豫按下指印的、最朴实的手。
那些名字和指印，无声，却胜似千言万语的颂歌。
良久，康熙才从册子中抬起头，再次看向依旧恭敬跪在殿中的太子。此刻，他眼中的光芒，是毫不掩饰的欣慰、自豪、激赏，以及一种近乎失而复得的、深刻的温情。那目光如此专注，仿佛穿透了殿中济济的百官、林立的皇子，只落在太子一人身上。
“好！好！好！” 康熙连说了三个“好”字，一声比一声洪亮，响彻大殿，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与喜悦。
“太子此礼，深得朕心！此非一物之礼，乃是万民之心，是江山之基，社稷之本！太子代朕抚慰山东，安定民心，办事妥帖，实是有功！山东百姓，知恩感德，不忘君上，甚好！甚慰朕怀！”
说着，康熙竟亲自起身，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缓步走下丹陛，来到太子面前，亲手将他扶起，还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个简单的动作，在皇家礼仪森严的场合，已是莫大的殊荣与肯定，胜过千言万语的赏赐。
满殿王公大臣无不垂首，心中震撼各异。太子的地位，经此一事，无疑更加稳固。
大阿哥一党的许多人，脸色灰败；而支持太子或中立者，则暗自点头。
接下来轮到其他皇子献礼。
然而，对于心神遭受重击的八阿哥胤禩而言，这已然成了一场麻木的、失去所有意义的过场。
他浑浑噩噩地随着队列出列，机械地跪下行礼，命太监抬上那尊此刻在他自己眼中都显得无比刺眼和讽刺的羊脂白玉“麻姑献寿”山子，以及那套孤本兵书。
他口中说着早已背得滚瓜烂熟、歌功颂德的贺词，声音干涩，连自己都感觉空洞而遥远，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他不敢抬头看皇阿玛的表情，只隐约听到皇阿玛似乎也例行公事地说了几句“玉质上乘”、“用心了”之类的勉励话，但语气平淡，远不及方才对太子时的激动与温情。
他甚至能感觉到，皇阿玛的目光，似乎很快又飘回了御案上那册“万民书”。
宴席是如何在丝竹管弦声中开始的，珍馐美味是如何一道道呈上的，助兴的歌舞是何等精妙绝伦，他全都恍若未觉。
他如同一个被抽走了魂魄的精致傀儡，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目光空洞。
举杯时，他随众人一起，美酒入喉，却只尝到一片苦涩；佳肴在前，他勉强下箸，却味同嚼蜡。耳边是欢声笑语，是阿谀奉承，是兄弟间的低声交谈，但这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他的全部心神，都被太子的“万民书”和明慧闯下的大祸所占据，交织成一张绝望的网，将他紧紧缠绕。
宴会终于在一片“恭祝皇上万寿无疆”的呼声中结束。胤禩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太和殿，离开了那片璀璨却让他感到无比窒息和冰冷的灯火。他甚至没有与任何兄弟打招呼，径直登上回府的马车。
回到八爷府，他看也没看迎上来的管家和奴才，步履沉重，径直走向前院书房。“任何人不得打扰。” 他沙哑地丢下一句话，声音疲惫至极，随即“砰”地一声紧紧关上了房门，甚至从里面落了闩。
书房内没有点灯，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提前备好炭盆，初春的夜寒迅速侵入。
胤禩没有走向书案，也没有去碰那些他平日最爱的书籍或棋子。他只是颓然地、毫无形象地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慢慢地、一点点滑坐下去，直到整个人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
黑暗将他完全吞噬。
在这片令人心慌的寂静与黑暗中，白日里的一幕幕却异常清晰地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放大：太子捧着万民书时那份从容不迫、仿佛手握乾坤的气度；皇阿玛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惊喜、赞许与对太子独有的温柔；
自己那尊白玉山子在太监手中打开时，周围人或真或假的惊叹，此刻想来却像是对他最大的嘲讽；
还有……昨日九爷府门前，胤禟那如同淬了冰、带着刻骨恨意的眼神，明慧惊魂未定、苍白如纸的脸，以及太后今日在慈宁宫中那番虽未点名、却字字诛心的训斥……
愧疚像藤蔓般缠绕心脏，越收越紧；挫败感如同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对胤禟“不识抬举”的隐隐怨怼，对命运不公的不甘，对前途未卜的深深恐惧……种种情绪如同最凶猛的毒蛇，轮番啃噬着他的理智与骄傲。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与无力，仿佛这些年所有的精心算计、所有的苦心经营、所有的委曲求全，在太子那份看似朴实无华、实则重若千钧的“万民书”面前，在明慧那疯狂而愚蠢的举动带来的连锁反应面前，都显得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皇阿玛会如何看他？一个连后院都管不好、福晋行事癫狂的皇子？一个只知道搜罗珍玩、却不懂民生疾苦的儿子？兄弟们又会如何看他？那些依附于他的人，会不会因此动摇？
他就这样，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在无边的黑暗与自我折磨的漩涡中，不知呆坐了多久，思绪纷乱如麻。
极度的精神消耗最终压倒了身体，他在不知不觉中，竟靠着门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连梦都是光怪陆离、充满压抑的碎片。
等到他再次被透过雕花窗棂的、明亮得有些刺眼的阳光唤醒时，只觉得浑身骨骼像是散了架般酸痛不已，头脑昏沉得如同灌了铅。
他茫然地眨了眨干涩的眼睛，适应着光线，看着从窗户缝隙中射入的、无数尘埃在光柱中飞舞跳跃，才恍惚地意识到——天，已经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