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渊立于桃林小径尽头,未回头,亦未多言。我紧随其后,足下青石微润,露气沾靴,却不觉寒。方才殿前众人齐贺,声浪如潮,此刻却尽数退去,只余风过枝梢的轻响。我掌中仍握着那枚弟子令牌,温意未散,心神却已不在此物。
他走得不疾,我亦不赶,一步一随,穿行于桃树之间。此处我曾走过七万次,每一回都为一人守棺,每一回都沉默无言。今日再行此路,却非为守,而是被召。师尊独引我至此,非为训诫,亦非试炼——我心中明白,必有他意。
静室门启,墨渊步入,我随之而入。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室内陈设如旧,案上卷册叠放整齐,香炉冷灰未动。他立于案前,终于转身,袖袍微动,掌心浮出一物。
那是一枚玉佩,通体如凝霜,色泽不似凡玉,内里似有微光流转,若星点沉于冰渊。玉面雕纹极简,仅一道弧线自上而下,如月初升,又似剑痕轻划。他未言,只将玉佩托于掌心,目光落在我脸上。
我知此礼非同寻常。昆仑虚弟子入门,从无赠玉之例。便是令羽、叠风,亦未曾得此殊遇。我未敢伸手,只垂首道:“师尊厚赐,弟子惶恐。”
“此玉,名玄冰。”他声如常,无波无澜,却字字入耳,“赠你护身。”
我抬手,双手接下。玉佩入手,不冷不烫,反有一丝温意自掌心渗入,如春水初融。我指尖微凝,不动声色催动怀中仙缘镜。
镜面无声映照,玉佩轮廓清晰,其内灵纹却非寻常护阵。一道极细的脉络自玉心延展,形如蛛网,却非攻伐之阵,亦非封印之符。那纹路微动,似与我脉搏同频,又似在悄然记录我体内灵力流转。更奇者,其末端隐有回溯之迹,一旦佩戴者重伤或失联,此玉可引动昆仑虚禁制,直通师尊识海。
我心头一震,却未表于色。
此玉非为防外敌,而是为察我安危。墨渊明知我曾七万年以血养棺,明知我执念深重,宁损己身,不负所守。他不点破,不责备,只以一玉暗设追踪,防我再行孤注。
“多谢师尊。”我低声道,将玉佩翻看一眼,似仅观其形,“此玉温润,确非常物。”
他目光微动,似察我神色,却未追问。只道:“昆仑虚弟子,皆有护令之器。”顿了片刻,又添一句:“你……尤需。”
四字落下,如石投静湖。
我垂眸,指尖抚过玉面。那“尤需”二字,轻如风,却重如山。他不说“你不同”,不说“你特殊”,只道“尤需”——是承认我曾走至绝境,是知晓我心深处那道裂痕,是默许我曾犯下的执妄,亦是无声告诫:莫再如此。
我喉间微涩,却未出声。若我此刻追问玉佩玄机,反显我不信师意,不知进退。可我亦不能装作不解其深意。此玉非礼,而是羁绊,是牵挂,是他在万年寡言中,唯一一次以物代语。
我缓缓将玉佩翻转,指尖触到背面刻痕。那是一道极细的符印,非门派标记,亦非弟子编号,而是一道极简的“守”字,笔锋如剑,收尾如锋。
我心一紧。
这字,非刻于玉成之时,而是后加。刀痕新,力道稳,当是近日所刻。他亲手所为。
七万年,我守他于冰棺之前。如今他醒,却以一玉为契,反守我于无形。这“守”字,非训诫,非约束,而是承诺——你曾守我,今我护你。
我将玉佩收于袖中,未系于外袍,而是解了内衫腰带,将其系于贴身之处,紧贴心口。玉佩温意更甚,如贴骨而生,与我心跳同频。从此它不在外,而在内。不为人见,只为他知。
“弟子定不负此护。”我低声说。
墨渊未应,只转身走向案前,似要整理卷册。他背影如旧,肩线如山,却在我系玉之际,指尖在案角轻顿了一下。极短,极轻,如风吹叶落。
我知他听见了。
室内再无声。香炉冷灰,案上卷册未动,窗外桃瓣偶落,沾于窗棂。我立于原地,未请退,亦未再言。玉佩贴身,温意不散,如有一线灵识,悄然与我经脉相融。我悄然催动仙缘镜,将玉佩内那道追踪灵纹的律动频率尽数记下。非为破解,非为抗拒,而是为有朝一日,能反向推演其源,寻得其根,终有一日,能以同法,护他如他护我。
我知他此刻所思,未必及此。他只愿我安好,不愿我再伤。可我心中所念,早已不止于安好。
我愿能并肩。
愿不再是他护我于后,而是我立于他侧,共对风雨。
愿他封东皇钟之日,我不再只能跪血守棺,而是执剑同战。
玉佩温润,如师心深藏。而我的决心,已在静默中燃起。
墨渊翻动一页卷册,纸声轻响。他未回头,只道:“此玉若损,禁制即断。”
我答:“弟子知。”
“若失,亦不可寻。”
“弟子必护之如命。”
他停顿片刻,终道:“不需护。”
我一怔。
他抬手,指尖轻抚案角,声音极低:“需的是……活着。”
我呼吸微滞。
七万年,我以血养他,只为他活着。如今他醒,却只求我活着。不求我强大,不求我成名,只求我活着。
我低头,指尖抚过心口玉佩。那温意,此刻如火。
我张口,欲言,却终未出声。
他不必多说。我已明白。
活着,不是苟存,而是真正立于天地之间,不为谁而活,亦不为谁而死。是他以一玉为契,将我从七万年的执念中轻轻拉出,不斥不责,只以一道温光,照我前路。
我退半步,双膝未屈,却深深一礼。
非为礼法,非为身份,而是为这一玉,一言,一念。
他未受礼,亦未抬手扶我。可我知,他已看见。
我起身,转身向门。
手扶上门栓之际,玉佩忽在心口轻震一下,如心跳漏了一拍。
我停住。
不是错觉。那震感清晰,来自玉内灵纹的初次激活。它已与我血脉相连,开始记录我的气息、灵力、行止。从此我在何处,安危如何,他皆可感知。
我未回头,只将手按在心口,压下那震动。
门外风起,桃瓣扑窗。
我推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