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散尽后,袖袋里只剩一点余温。我垂手走在石阶上,桃林深处传来晨课诵经声,比往日早了半刻。这不对。昆仑的钟从未乱过时辰。
转过山门,云舟已停在崖外。
白玉为身,玄铁作骨,舟首雕着镇海螭龙,双目嵌着昆仑灵晶。执事在旁点卯,弟子列队登船,一切如常,可我指尖发凉。昨夜那张隐纹符的灰烬不该聚形——那是死物,不该有灵性回流。
我立在原地,袖中仙缘镜忽然一烫。
不是灼痛,是警兆。我低头,掌心贴住袖面,默运仙力探入镜中。镜光未显,只浮出两个字:东海。字迹残缺,像被什么咬去半角,转瞬即逝。
风从海面吹来,带着咸腥气。我抬眼望向东边,天海交界处云层压得极低,灰蒙蒙一片,不见日光。寻常时候,东海晨雾只会浮在水面三尺,今日却攀上了半空,缠着云舟底部,像无数细手往上抓。
墨渊从殿内走出,玄袍未换,袖口却多了道新折痕。他昨夜未曾歇下。我迎上前,行礼未落,他已道:“你随我登舟。”
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所有喧杂。执事低头退开,队伍自动让出一条道。
我踏上云舟时,脚下符阵忽地闪了下。不是灵流不稳,是反吸。我足尖一顿,血月至尊印在神魂中微震,昆仑地脉的感应顺着印信蔓延而出,直探云舟灵枢。果然——灵流正被某种力量从底部抽走,方向正是东海。
我未声张,只将玄冰玉佩握紧。玉佩是昨夜墨渊所授,据说是镇海遗物,能引地脉共鸣。此刻它贴着掌心,寒意却不如往日刺骨,反倒像被什么捂过,温吞吞的。
云舟离地三丈,符阵再度闪烁。这次连执事都变了脸色,急忙掐诀稳流。我站在舟首,目光扫过灵枢阵眼,忽然察觉不对——阵眼里嵌着的灵石,色泽偏暗,不是昆仑库里的货。
我正要开口,墨渊已抬手。
一道金光自他袖中飞出,绕舟一周,结成半透明屏障。云舟猛地一震,底部缠绕的雾气被震散,露出下方海面。浪不高,可波纹走向诡异,不是风推的,是底下有东西在动,推着水走。
“启程。”墨渊立于舟顶,声音平静。
云舟加速,破开云层。九霄之上风势渐稳,可我仍觉不对。回头望昆仑,桃林如盖,粉白一片。那是我守了七万年的地方。如今离开,不是巡查,不是试炼,而是出征。
可为何,心口像压了块沉铁?
我悄然催动仙缘镜。镜面浮起涟漪,映出东海深处——一片模糊黑影,形如巨兽伏地,脊背隆起,不知多长。还未看清,镜面骤然冷却,自行闭合。我指尖一颤,立刻收力。
这不是幻象。仙缘镜不会无故失警,更不会自行关闭。除非……它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我将玉佩贴回掌心,借其寒意压下体内躁动。血月至尊印在神魂中缓缓转动,与昆仑地脉的连接仍在,可越往东行,那连接就越像一根细线,随时会被切断。
墨渊忽然开口:“你察觉了?”
我抬头。他背对着我,望着前方乌云,声音却分明对我说。
“灵流被吸,是因东海地脉在动。”他道,“不是自然动,是有人引。”
我点头。“弟子也觉异常。玉佩温而不寒,似被什么中和了。”
他沉默片刻。“玄冰玉佩遇魔息会发烫,遇死气会结霜,遇怨念会裂纹。它不冷,说明海下之物——尚未死透。”
我心头一紧。
尚未死透……是说那黑影?还是说,海下有活物,却早已该死?
云舟穿入云层,下方海域完全被乌云遮蔽。浪声隔着结界传来,一声一声,像心跳。我忽然想起昨夜那张符——灰烬聚成“未”字,又被风吹散。为什么?未完?未止?未死?
我正要开口,墨渊忽然抬手,袖中玉简无火自燃。灰烬飘出结界,瞬间被风吹散。只在熄灭前,我瞥见四个字:魔息东移。
他未语,只将手收回袖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可我知道,事情变了。昆仑的试炼已毕,可真正的局,才刚开始。
我默默运转仙缘镜温养之法,将镜力收束于识海深处。不能让它再示警。若海下之物能感知镜光,再闪一次,恐怕不只是震动。
云舟继续东行,速度渐缓。前方乌云凝成一道墙,横在天海之间。执事在后方低声传令,调整灵枢输出。我站在舟首,忽然察觉脚下震动频率变了——不再是随机震荡,而是有节奏的,一下,一下,像某种信号。
我蹲身,掌心贴住甲板。血月至尊印与地脉感应相连,顺着云舟灵流探向海底。刹那间,识海中浮现一幅图景:海底有脉络亮起,呈蛛网状,正随着震动一点一点扩张。不是自然地脉,是人为刻的阵。
我猛地抬头。
墨渊也正望向海面,眼神沉静,却已了然。
“你看到了。”他道。
“是引脉阵。”我低声道,“不是冲着云舟来的。它在等——等一个时机。”
“等什么?”
“等我们越过某条线。”我闭眼,血月至尊印全力运转,终于在脉络中找到那个节点——位于东海正中,距今约半日航程。那里,地脉交汇成眼,若被激活,整个东海的灵流都会倒灌昆仑。
墨渊终于转身,目光落在我身上。“你能破它?”
“能。”我答,“但若现在动手,阵眼未全开,只会惊动布阵之人。不如……等它彻底启动,再一并斩断。”
他盯着我,许久,微微颔首。
就在此时,云舟猛然一沉。
不是震动,是坠。结界外风声骤起,乌云翻滚如沸,海面掀起巨浪,一道水柱冲天而起,直撞舟底。执事大喊:“灵枢过载!符阵裂了!”
我扑向舟边,仙缘镜本能催动。镜面刚亮,便映出水柱中心——一道黑线,笔直向上,贯穿云海,像是从海底伸出的绳索,正往上拉什么。
镜面再次冷却,闭合。
我咬牙,将玉佩按在甲板上。玄冰玉佩终于有了反应——表面浮起一层细密裂纹,像被高温炙烤过。可这裂纹只出现一瞬,又缓缓愈合。
它在适应。
海下的东西,也在适应。
墨渊站到我身旁,声音低沉:“你说得对。不能现在断。”
“可它已经动手了。”我盯着那水柱,“这不是攻击,是试探。”
“试探我们有没有察觉。”他望向远方乌云,“它想确认——守脉人,是不是真的醒了。”
我握紧玉佩,指节发白。
就在这时,袖中仙缘镜最后一次震动。
极轻,极短,像临终前的脉搏。
镜面没有亮,可我识海中,清晰浮出三个字——
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