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州苏府内,宴席间觥筹交错,丝竹盈耳。郑茗正垂首斟酒,一旁两位官员的窃窃私语飘入她耳中:
“瞧见没?李通判方才又凑到王大人跟前敬酒了,那腰弯得,恨不得贴到地上去。”一个声音带着几分酸意嗤笑道。
另一人压低了嗓子,却掩不住话里的讥讽:“能不殷勤么?他那个肥缺怎么来的?还不是走了王家的门路!……听说王夫人的那位族兄,前脚刚给了苏大人好大一个没脸,后脚这李通判就敢在账目上动手脚,明目张胆地阳奉阴违了。啧啧,这分明是瞧着上头风向变了,急着表忠心呢!”
郑茗执壶的手一顿。酒险些泼出来。方才李通判那张堆满谄媚却又暗藏针尖的脸孔,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原来那看似逢迎的每一分笑意背后,都牵着王家的提线。
郑茗无心再留,转身悄然离席。沿着游廊往回走……
夜雨初歇,空气中弥漫着残酒的气息。刚走近西苑月洞门,便瞥见苏明远从前厅朝书房走去,官袍下摆浸透了雨水,沉沉坠着。他步履虚浮,眼底积着郁气。
外间风雨声中,偏又捎来几句仆妇们的零碎闲言,针一般扎进耳中:
“新来的夫人……守着活寡……”
“大人莫不是在刑部大牢里,伤了根本……”
“青楼出来的姨娘,手段多着呢……”
“砰”地一声,笔架被苏明远一把挥落,碎瓷声闷闷陷进雨里。
郑茗转身,将那些蝇营狗苟的议论甩在身后,回到了寂静的西苑。她点亮灯,铺开纸。深吸一口气,将全副心神沉入思绪,拿起笔绘制那幅盐碱地改良图。
突然,浓烈的酒气从门口扑来。郑茗唇角一勾,心下了然。
只见苏明远挟着风雨之势逼近,将郑茗困在书案与他之间。
“你身上……一直是这个味道……”他嗓音里是醉后的混沌。
“清冷的……捉摸不透的味道……”他攥住她手腕,目光迷离。
“你守了我这么久……究竟是为了素柔,还是……为我?”
话音未落,他腰间那枚从不离身的青螭衔月佩,竟幽幽泛起一层青光,纹路如活物般流转。
郑茗吃痛,未察觉玉佩异样。她抬眸,脸上绽开洞悉一切的笑。
“大人这般情急,”她红唇轻启,气息若有似无拂过他的脸。“倒像是……专为我而来?”
苏明远眼底狂乱一滞。
“素柔夫人为你苏家而死,我铭记她所托。”郑茗迎着他的目光,字字清晰,“可你现在这般,是想践踏她的遗志,还是……只想折辱我?”
她身子微微前倾不经意擦过他的胸膛。细微的摩擦却似点燃暗火,苏明远一时失语。
郑茗已轻巧转身,抽回手腕,指尖滑过案上摊开的图纸。
“大人是后悔看清我太迟?”她捻起那盐碱地改良图的一角,在他眼前轻轻一晃,“灌了闷酒,又听了一肚子闲话,带着这无名业火闯进来……是想发泄?”
她忽又倾身,凑得极近,红唇擦过他唇角,“然后呢?明日酒醒,再生懊悔?”郑茗的目光却如寒冰,没有丝毫涟漪,直直映照出苏明远眼中的混乱。
苏明远呼吸粗重,郑茗看到他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异。
“我若就是为你而来,又当如何?”他声音里透出坚定。
郑茗笑了,缓缓退开距离。她利落地将图纸展开,手指点在那片象征淤堵的区域,目光灼灼:
“看好了,这条水渠,就是专治这片死地的——通便巴豆!”
指尖沿沟渠走向一划,气势如虹道:
“盐碱淤塞,如同便秘,憋久了五脏俱损。把这‘巴豆’灌下去,水脉一通,盐碱尽退。地气自然就活了!这地,立马就能喘过气来!”
“噗——咳!咳咳咳!”
苏明远正端茶欲饮,闻言猛地呛住!茶水喷出,溅湿前襟。他眼尾逼出泪花,耳根通红。
郑茗抬眼,锋芒直刺他心口。她就是要用这“虎狼之词”煞尽风景,冲散他脑中所有污浊念头。
“大人好好看看。西滩盐碱,寸草不生,赋税流失。引水之策虽耗资巨大,却是一剂猛药。”
她指尖点在图上,“李通判畏缩,廊州官吏短视,那些后宅闲话能治得了盐碱?能解黎民百姓之苦?可对得起素柔夫人的‘托付’?”
郑茗逼视着他。“你是要在女人身上找片刻慰藉,还是——与我一道,”郑茗指尖狠狠按在图纸核心区域。“让那些嚼舌根的人看清楚,你苏明远胸中装的,究竟是蝇营狗苟,还是家国黎民?今夜,是继续沉沦,还是……破局?”
苏明远眼中的浊气仿佛被激流冲散,眼神清亮起来。
他一把抓住图纸另一边,目光如炬:
“你的全盘计算。灌溉需开多少渠?淤土掺沙比例几何?何处引水最省工?今夜若算错一处——”
郑茗在苏明远眼中看到棋逢对手的光芒。
“你休想出这个门!”苏明远道。
她抬手应声:“取笔来!”俯身案前……
灯花噼啪,窗外雨急。狭小屋内只剩纸页沙沙与激烈争论,精辟见解几欲刺破雨夜。墨迹蜿蜒于图纸之上。偶尔,两人目光相撞,那锋芒沉淀为一种难言的默契。
不知过了多久,苏明远揉着酸胀眉心,连日疲惫与方才亢奋交织,他眼底布满血丝。他撑案起身,走向角落那积尘的紫檀木箱,那是白日里要抬到书房去的苏父旧物,因书房还未收拾妥帖暂时放在这的。
“父亲当年在廊州,亦曾困于盐碱……”他声带追忆,指尖拂过铜锁,轻轻按下机括。
“咔哒。”
箱内仅几卷旧稿、数方残砚,以及一个素白锦缎包裹的长条物。
苏明远解开锦缎。
从里面拿起一绢本,细看后顿时脸色狐疑。
“怀安……”他声音里似乎透着试探。
“……幼时可曾习过《楚辞》?”
郑茗的目光还在案头的图纸上,想也没想,本能摇头。
静默了一会,她才缓缓抬头,目光对上苏明远狐疑的眼睛,这才低头看向他手中的画。
是一幅绢本设色的小像。
画中女童穿着水红襦裙,梳双丫髻,静坐于盛放的玉簪花旁。专注的读着《楚辞》。那眉眼精致,尤其那双微挑的杏眼,透着精心教养出的刻板娴静。
右下角一行清隽小楷:
“茗儿于玉簪花下习《楚辞》,父云龙绘。”
“呃……”郑茗一时语塞。父亲的东西怎么在苏家?想到这,她灵光一闪,挑眉瞪向苏明远,语气透着娇蛮:
“我父亲是学政!我学没学过《楚辞》?你问的什么废话!”
苏明远拿起画下一张旧笺,郑茗劈手夺过,是父亲郑云龙的手笔:
“严训兄安鉴:
小女茗儿五岁,性情温良,贵府明远年长茗儿七岁,亦卓尔不群。你我既为知己,同怀济世之志,何不亲上加亲,成就一双小儿女的天作之合?使我两家成姻亲之谊,岂非美事?”
信中文雅含蓄,却清晰透露出郑云龙对苏严训的敬重与彼此志同道合的深厚情谊。
郑茗把那页信纸夹在画中,放回箱子,不敢再看苏明远。
翌日清晨,雨歇风住。
苏明远推开郑茗的房门,疾步而出。
廊下,王婉晴身形猛的一晃,碗中汤羹险些泼洒。她牙关紧咬,挤不出一丝声响,唯有一双眼中怨毒如潮,几乎要将那扇门灼穿。
她猛然转身,如一缕被地狱之火灼伤的青烟,狼狈溃散在清冷的晨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