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府的宴席正盛，丝竹管弦皆成了郑茗耳边的模糊背景。她知道，这满堂锦绣之下，是足以将她与她的女学一同吞噬的漩涡。她的全副心神，只被水榭内那一方檀木棋盘攫取。
永嘉公主萧玉指尖的白玉棋子“啪”地落定，一声清越脆响，让本就不算轻松的空气又凝滞三分。
“今日诗会清谈，不拘俗礼。”公主眼波流转，落在一旁身着烟霞色软罗裳的女子身上，“听闻你填词唱曲颇有天赋，清韵阁沈梦娘的艳名，可是轰动整个殿梁城。如今新入苏府为妾，正值新婚燕尔，对这‘情思’之题，想必最有心得？”
郑茗看向沈梦，她脸上那娇羞笑意微微一僵，未敢答公主的话。沈梦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烟霞色软罗裳，倒是一副“才情温婉”的做派。
可惜，公主轻飘飘一句话，便将她这层皮囊剥得干干净净。
郑茗垂眸，掩去眼底一丝嘲讽。
下一刻，沈梦那娇滴滴的声音，转向了郑茗：
“近来京城有些传闻，说郑姐姐同金陵才子‘心有灵犀’呢……郑姐姐诗才惊世，不若就以‘情思’为题，让我等开开眼？”
郑茗眼角的余光瞥向坐在男宾远端的苏明远。他攥紧拳头脸色阴沉，看来那‘心有灵犀’四字，已像毒刺，扎得他心生寒意。
郑茗指尖冰凉。好一招祸水东引！
永嘉公主或许是郑茗的贵人，沈梦同为苏明远的妾室。对郑茗百般刁难。这诗，她必须写。不仅要赢得公主的青睐，还要在这众目睽睽下，用最无可辩驳的方式，将谣言碾碎！
否则，刚刚有起色的女学危如累卵，苏明远那点微薄的信任也会顷刻崩塌。
水榭外，“碧池”在午后阳光下泛着粼光，好生应景！
郑茗深吸一口气，心底一片澄明：此诗，不为风月，为破局！
一首诗，既要合当下之景，又要嵌未来之机。这种于绝境中编织文字的能力，仿佛是她与生俱来的本能，又像是……一段被强行塞入脑海的记忆。
笔锋落纸，游走龙蛇。
《可知》
苏息春抚柳，问荷藕。
明知别意浓，相眸红。
远志寄文墨，笔侧卧。
吾喻何迎？随物赋形。
心无旁骛，道艺相融。
之子于归，笙磬同音。
固穷奋信，宿夜匪懈。
汝言重，语不惊。
可遇子，何等幸！
知其本末，如影伴飘零。
否极泰来，携手唤白翁！
诗成，笔掷于案，墨点飞溅。
郑茗的目光飞快扫过全场，将所有人的惊愕尽收眼底。她看见沈梦盯着诗稿，脸色倏地煞白。
紧接着，一个勋贵子弟失声念出了那句藏头之句——“苏明远吾心之固汝可知否…？”那声线都在发颤。
一滴水溅入了油锅，死寂的水榭一片哗然。
尽管人声嘈杂，清晰的字句还是钻入了郑茗耳中：
“藏头寄情？又是新体！”
“老天爷！这是骂他眼盲心瞎啊！”
“‘苏息春抚柳，问荷藕’——这写的是苏郎柳下小憩，拂柳望藕，情窦初萌，欲语还休！”
“‘明知别意浓，相眸红’——离别在即，相顾无言，四目相对，眼红腮晕！这‘红’字，既是泪眼也是羞颜，一语双关！”
“‘笔侧卧’…天！这莫非是苏大人那扁圆体的独门笔意？非日夜揣摩夫君笔墨，岂能写出这般神韵？！”
“‘随物赋形…道艺相融’——这写的是苏翰林悬腕侧锋的独门笔法，文思书法技艺融合的精髓啊！”
“‘之子于归，笙磬同音’！是喻琴瑟和鸣！”
“‘固穷奋信，宿夜匪懈’…这说的，难道是陵坪诗案时，郑姨娘为他多方奔走？！”
最终，这一切喧嚣都被一个清越的声音压下。
“好！”
永嘉公主击掌赞叹，凤眸中异彩连连，激赏之色毫不掩饰：
“情思缠绵，忠贞不渝！更难得字字皆含苏大人笔意神韵，琴瑟之道，莫过于此！近日朝中尽是乏味之作，倒不如郑卿此诗有筋骨。此诗当写于本宫那扇面之上，正好警醒某些眼盲心瞎之辈。”
郑茗的目光扫过那几个先前非议女学的旧党家眷，那几人顿时面如土色。
郑茗垂眸，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她知道，公主的话暂时为她撑起了一把保护伞。
水榭外的阳光再暖，也化不开苏府那潭深不见底的冰寒。今日若不能借此势挣出一线生机，回府之后，便是真正的万丈深渊。
郑茗心下澄明：这首诗字里行间的锋芒，不止为唤醒苏明远，更是向所有算计者掷出的战书。
几位原本对郑茗“离经叛道”颇有微词的老臣，此刻也捻须不语，眼中难掩震动。
郑茗能感到苏明远灼热的目光牢牢锁在自己身上，仿佛周遭一切都已不存在。一旁的沈梦攥紧了拳头。
沈梦挤出笑容，看向郑茗。
“姐姐这‘宿夜匪懈’…莫不是日夜为大人辗转难眠时所作？还是…为那谱了新曲的金陵‘故人’？”她试图暗示此诗乃刻意为之，连笔意模仿也别有用心。
郑茗目光平静地掠过沈梦的脸，最终落入苏明远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笔意摹形，耳濡目染罢了。”她先轻描淡写堵死沈梦的挑拨，继而声转沉凝：
“旧作新吟，情思如一。”
“此心此意，天地可鉴。”
言罢，郑茗垂眸，福身一礼。
苏明远的视线烙在“知其本末，如影伴飘零”一行上。
郑茗看到苏明远眼睛里的孤鸿幽影似乎被唤起，整个人怔住一瞬。半晌，开口道：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他声音恰好能让周遭人听清，仿若被诗句深深触动。
随即，苏明远不管不顾地推开身前案几。杯盘撞击碎裂的声响惊动了所有人。他脸上铺满狂喜，步伐急促，直朝郑茗冲去。
“大人！”护卫陆安反应极快，一把攥住他胳膊，声音里满是惊惧恳求：
“场合！大人三思！切莫冲动！”
郑茗冷眼瞧着，苏明远被这一拽，身形顿住。他脸上那狂喜的神色如潮水般退去。
在郑茗看来，方才那不管不顾的冲动，消散得如此之快，快得像是精心计算好的一般。
郑茗太了解苏明远了，她不禁心中冷笑：瞧这力道，杯盘碎裂得恰到好处；看这步伐，急切却恰好能被护卫拦住。好一场情难自抑的大戏！他无非是要做给满堂宾客看：他苏明远，绝非疑妾不贞的莽夫。
这番作态，既唱给角落里窥伺着他的政敌，又对金陵那所谓的‘情敌’隔空一击。
戏，总要唱下去。就如同十五年前，郑茗在清韵阁拍卖台上醒来，命运递给她的那本戏文一样。只是那时她尚且不知，自己在现代写就的废稿小说，竟成了困住她半生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