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器坊那场当面对质,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表面的涟漪或许会平息,但那沉重的回响,却沿着深水下的岩壁,一路传到了最幽暗的角落。
刑堂深处,一间完全由黑曜石砌成、不见天日的密室内。
“废物!一群废物!”
罗戾的咆哮声在封闭的空间里反复冲撞,震得墙壁上悬挂的几件刑具嗡嗡作响。他面前跪着两个瑟瑟发抖的心腹,正是当日奉命去给功勋阁任务“找麻烦”的带头人。此刻他们脸上带着伤,气息萎靡,将古河与乌长老被迫认栽赔偿的消息,颤声禀报了上来。
“古河那个老东西!乌老鬼!平日里分润好处时比谁都积极,真碰上硬茬子,竟如此不堪用!”罗戾一脚踹翻身旁一座青铜烛台,烛火滚落,点燃了昂贵的兽皮地毯,焦糊味混合着密室里固有的血腥气,令人作呕。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与屈辱。林飞!又是这个林飞!一个最低贱的魔奴出身,竟敢一而再、再三地拂他的面子,打他的脸!如今更是逼得他这一派系的人低头认赔,这简直是将他罗戾,将刑堂的威严,踩在脚下摩擦!
“少爷息怒!”一个心腹壮着胆子抬头,“那林飞不过是仗着魔尊一时兴起,又有黑岩那蛮子护着,才如此嚣张。等魔尊新鲜劲过了,或者我们找个机会……”
“等?找机会?”罗戾猛地转身,一把揪住那心腹的衣领,将他提离地面,面目狰狞,“本少爷现在就要他死!要他身败名裂!要他跪在我面前求饶!”
他手上魔气涌动,掐得那心腹脸色发紫,眼看就要断气。
就在这时,密室角落的阴影里,传来一个苍老、平淡,却让罗戾瞬间僵住的声音:
“戾儿,你的心,乱了。”
声音不高,却像一道冰水,浇灭了罗戾失控的怒火。他手一松,那名心腹瘫软在地,大口喘息。
阴影里,一个穿着普通灰色长老袍、身形干瘦的老者,缓缓踱步而出。他面容普通,眼神浑浊,看上去就像个行将就木的普通老人。但当他目光扫过时,连空气中躁动的魔气都为之凝滞。
正是刑堂真正的掌控者,罗戾的祖父,罗魇。
“祖父。”罗戾收敛了所有张狂,低下头,姿态恭敬,但紧握的双拳仍暴露着他内心的不甘。
罗魇走到那张被踹翻的烛台旁,枯瘦的手指轻轻一拂,燃烧的地毯瞬间熄灭,只留下一片焦黑。他看也没看地上跪着的人,目光落在罗戾身上。
“为了一个跳梁小丑,便如此失态。这些年,我是如何教你的?”罗魇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却带着深入骨髓的威严。
“孙儿知错。”罗戾咬牙,“只是那林飞,屡次三番……”
“他蹦跶得再高,也改变不了他根基浅薄的事实。”罗魇打断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光,“魔尊用他,不过是一把刀,用来刮骨疗毒。但这把刀,若是太锋利,伤到了握刀的手,或者……想要反过来噬主,那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罗戾眼睛一亮:“祖父的意思是……”
“打压,要用巧力。”罗魇缓缓道,“他不是要立规矩吗?那就让他立。让他去得罪所有人。炼器坊、炼丹房,不过是开始。执事殿那些老油条,库房那些蠹虫,还有各峰那些倚老卖老的家伙……他动得越多,敌人就越多。”
“等到他众叛亲离,四面楚歌之时,无需我们动手,自然有人会替我们清理门户。甚至……魔尊自己,也会亲手折断这把不听话的刀。”
罗魇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但话语里的阴毒与算计,却让密室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分。
罗戾恍然大悟,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孙儿明白了!我们要做的,不是正面与他冲突,而是暗中推动,让他去撞得头破血流!”
“不止。”罗魇微微摇头,“还要在他看似成功的时候,给他致命一击。功勋阁?新规?不过是无根之萍。魔焰宗真正的根基,是资源,是力量,是盘根错节的人心。他碰了这些,就是自寻死路。”
他顿了顿,看向罗戾:“听说,他下一个目标,是整顿各堂口冗员,核查俸禄发放?”
罗戾连忙点头:“是,库兹马那老狗正在帮他整理名册。”
“很好。”罗魇嘴角扯出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让他查。把我们的人,安插到最显眼,也最容易出问题的位置上去。另外……鬼市那边,也该动一动了。给这位林大顾问,准备一份‘厚礼’。”
“孙儿这就去办!”罗戾兴奋地应道,眼中重新燃起嗜血的光芒。
罗魇看着他,语气终于带上了一丝告诫:“记住,戾儿。真正的猎人,不会与猎物呲牙对峙。他只会躲在暗处,布下陷阱,然后,安静地等待。”
“是,祖父!”罗戾躬身,心悦诚服。
当罗戾带着新的阴谋离开密室后,罗魇独自站在阴影中,枯瘦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黑曜石墙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林飞……”他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极其罕见的、名为“兴趣”的光芒,“倒是个有趣的棋子。可惜,棋子,终究只是棋子。”
家族的阴影,已然张开。一张无形而致命的大网,正悄然向那位风头正劲的改革者,笼罩而去。
而此时,刚刚赢得一场小胜的林飞,正站在功勋阁的窗前,看着手中库兹马送来的、记录着各堂口人员与俸禄的厚厚名册,眉头微蹙。
他感觉到,脚下看似坚实的土地之下,涌动着更加深邃、更加冰冷的暗流。
真正的风暴,还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