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天鉴”在那条由纯粹光线规则构成的引导通道中平稳飞行,速度被严格限制在一个恒定的、不快不慢的范围内,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精准调控。舟内,中州观察团的成员们,无论是见多识广的长老,还是心高气傲的年轻天骄,此刻都陷入了某种程度的沉默,之前的轻松与质疑早已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所取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压抑感,只有飞舟核心阵法低沉而规律的嗡鸣,提醒着他们仍在移动。
通道两侧的光壁并非实体,却隔绝了内外,像是一层过滤信息的薄膜。透过那柔和而稳定的光幕,他们能清晰地看到外界的景象,而正是这看似“正常”的景象,带给他们更深的、骨髓里渗出的寒意。
山川大地,呈现出一种近乎完美的“优化”状态。山峦的走势流畅而稳固,棱角被磨平,坡度和缓,仿佛每一块岩石都经过最精密的力学计算,找到了最合理的受力位置,不见任何危岩险峰。河流蜿蜒,河道宽窄深浅恰到好处,水流速度恒定得如同被尺子量过,没有丝毫泛滥或枯竭的迹象,河岸两侧的植被像是被精心修剪过,形成完美的缓冲带。森林茂密,不同种类的树木高低错落,间距均匀得如同棋盘,最大限度地享受着阳光雨露,林间地面干净得不可思议,不见任何枯枝败叶或挣扎求存的灌木,只有一层厚薄均匀的腐殖土。甚至连空气的透明度,都高得令人发指,视野极远处的地平线都清晰得如同近在眼前,没有一丝尘埃或水汽的干扰。
这绝非自然造化的鬼斧神工,充满了随机与野性之美。这更像是一位最高明、最冷酷的工程师,用最严谨的数学模型和最无情的效率准则,对整个自然环境进行了一次彻底的、不留任何“无用”和“冗余”的优化和重塑。
“这……这里的灵气……”云芷仙子忽然低声惊呼,她一直尝试运转星辰道体感应外界,光洁的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太稳定了!稳定得……毫无波澜!像是……像是被圈养起来的温顺牲畜!”
众人闻言,纷纷仔细感应。果然,外界的天地灵气,不再像中州或其他地方那样,存在着天然的潮汐起伏、属性混杂与区域性的浓度差异。这里的灵气均匀分布,流转轨迹清晰而固定,仿佛被设定好了程序的流水线,温和、稳定,极其易于吸收和调用,对于低阶修士而言或许是天堂。但也正因如此,它失去了那份属于天地的、不可捉摸的“野性”与“灵性”,那种在狂暴与温顺间转换、蕴含着无限可能与顿悟契机的道韵,在这里荡然无存。
“规则化……他们真的在改造天地,将其变成一件……工具!”碧波元君美眸中满是不可思议与一丝隐忧,她伸出纤纤玉手,指尖流淌着如水般的灵力,似乎想触摸那光壁之外被“驯服”的灵气,“将狂暴不羁、蕴含大道至理的天地之力,变得如此温顺有序,如同家畜……这究竟是何等手段?又是何等……可怕的掌控欲!”
熊裂山用力吸了吸鼻子,浓眉紧锁,脸上露出极其不适的表情:“味道也不对!少了血腥气,少了争斗的味道,少了草木挣扎求存、弱肉强食的原始气息!连这里的生机都像是……像是被规划好、计算好产量的一样!”作为妖兽,他对原始自然的气息最为敏感,此地的“绝对秩序”让他感到莫名的压抑、烦躁,甚至有一种爪牙无处施展的憋闷感。
赤鬃尊者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带着威胁意味的呼噜声,眼神锐利如刀地扫视着下方一片看似平静的丘陵:“你们看那
些妖兽!”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几头低阶的风狼,正在丘陵间奔跑。但它们并非在漫无目的地游荡、捕猎或争夺地盘,而是在……沿着一条固定的、看似最优的路径来回巡弋?动作协调划一,步伐一致,连转向的角度都分毫不差,眼神中看不到野性的狡黠与凶光,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执行任务”般的专注,仿佛在接受检阅的士兵!
“它们……被控制了神魂?”水月儿掩着小嘴,声音带着颤抖。
“不像是控制,”幽魇长老阴恻恻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忌惮与凝重,“更像是……它们生存的本能,已经被这片天地的规则所同化、所优化。是这片天地无形的‘意志’,在引导它们做出最高效、最符合某种‘规则’的行为模式。剥夺野性,换取生存效率……哼,好霸道的手段。”
谈话间,“巡天鉴”已经飞抵了那座由光线构筑的“第七号入境管理处”。飞舟缓缓停靠在指定的泊位,那是一个悬浮在空中的、完全透明的菱形平台,边缘流淌着细微的数据流光。
舱门无声滑开,云珩长老深吸一口气,率先走出,脚步落在平台上,传来一种非金非玉、却坚实无比的触感。其他人紧随其后,踏上这完全由规则显化而成的造物,心情复杂。
管理处内部同样简洁到极致,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甚至没有桌椅。只有几个同样由纯净光线构成的、类似柜台的结构,以及墙壁上偶尔流淌过的、如同瀑布般的陌生符文和数据流。一名身着北境制式青灰色服饰、面容普通、眼神平静得如同万年深潭的年轻执事站在那里,似乎早已通过规则网络知晓他们的到来。
“欢迎来到北境。”年轻执事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平稳无波,没有丝毫情绪起伏,他面前悬浮着一面不断刷新着数据的光屏,“请依次上前,登记身份信息,说明来访意图,并接受基础规则适配检测。”他的语气公事公办,没有丝毫面对中州顶级势力时应有的敬畏、好奇或紧张,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早已设定好流程的寻常事务,这种绝对的“非人感”让几位长老心头更沉。
云珩长老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还是上前,报出了天枢圣宗的名号以及观察团的来意。
那年轻执事在光屏上操作着,指尖划过流光,头也不抬:“天枢圣宗,已记录。观察团身份,已记录。请各位逐一上前,将手置于检测区域。”他指了指柜台上一块散发着柔和白光的长方形区域,那光芒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波动。
熊裂山有些不满地嘟囔,声如闷雷:“还要检测?俺们又不是货物!这劳什子规矩也太多了!”
年轻执事抬眼看了他一下,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如同扫描仪:“规则面前,众生平等。基础规则适配检测,是为了确保各位在北境期间,自身功法、血脉特性、神识波动与北境规则环境不会产生严重冲突,避免对各位造成不必要的损伤,同时维护北境公共规则的稳定运行。请配合。”他的解释逻辑严密,合情合理,却带着一种源自绝对规则的、不容置疑的冰冷意味。
众人无奈,只得依次上前。当手放在那检测区域时,能感觉到一股温和却无法抗拒、仿佛能渗透到生命最底层的规则力量扫过全身,似乎在细致入微地分析着他们的灵力属性、功法运行逻辑、血脉本源,乃至思维意识的潜在模式。
轮到云芷仙子时,她明显感觉到,自己体内那引以为傲的星辰道体,与外界那过于稳定、仿佛被锁死的周天星力产生了一丝微妙的排斥和滞涩感,检测区域的白光微微闪烁了一下,泛起一丝涟漪。那年轻执事看了一眼光屏上急速滚动的数据,平静地陈述道:“云芷仙子,您的‘星辰道体’与北境当前‘星力规则稳定化模组’存在3.7%的潜在冲突率,建议在北境期间,避免在子夜星力最盛时进行深度修炼,以免引发规则反噬,导致道体受损。”
云芷仙子娇躯一震,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对方竟然能如此精准、如此快速地诊断出她功法与环境的潜在冲突?甚至连冲突率和风险都量化了?这需要对她的体质本质和北境的底层规则都有着何等深刻、何等数据化的了解?!这简直像是最高明的医道圣手,一眼看穿了病人的全部底细!
登记检测完毕,年轻执事递给云珩长老一枚薄如蝉翼、触手温凉、内部有细微光丝流转的玉符。
“这是各位在北境的临时身份凭证与规则导航符。凭此符,可在指定区域内活动。符内已标注允许访问的区域清单、详细行为规范、紧急联络方式以及规则禁忌。请务必严格遵守北境相关法律法规。任何违规行为,都将触发规则网络的相应反馈。”
“法律法规……”雷震长老脸色有些发黑,拳头握紧,强忍着没有发作。他感觉浑身都不自在,像是被无数无形的丝线捆绑着。
走出入境管理处,观察团众人登上了北境方面提供的一艘小型、流线型的代步飞梭——同样是规则驱动,悬浮离地三寸,无声无息,平稳得令人发指,内部座椅自动适应每个人的体型,提供最佳支撑。
飞梭缓缓飞行在低空,让他们能更清晰地、更窒息地观察这片被规则重塑的土地。
他们看到了整齐划一、如同绿色棋盘般的灵田,阡陌纵横,笔直如尺,作物生长高度、叶片朝向都几乎一致,田埂上行走的农夫动作机械而高效,看不到丝毫闲聊与懈怠;看到了如同精密仪器般的工坊区域,炼器、炼丹的过程稳定得没有一丝烟火气,连材料投放的时间间隔都分秒不差,产出率恐怕高得吓人;看到了宽阔道路上行走的修士和凡人,神色平静,步履匆匆,却又有条不紊,仿佛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下一刻该去哪里,该做什么,彼此之间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非必要的社交距离。
没有争吵,没有混乱,甚至很少看到无所事事、驻足观望的人。整个社会像是一台加满了顶级润滑油、每个齿轮都完美啮合、按照既定程序精准运行的庞大机器,在一种无声却高效到极致的节奏中冰冷运行。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秩序之美”,在这里展现得淋漓尽致。
“效率……可怕的高效。”碧波元君轻声感叹,玉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扶手,眼中却带着一丝深深的忧虑,“但……人呢?人的喜怒哀乐,人的偶然与奇遇,人的顿悟与挣扎……那种鲜活的生命力,那种属于‘人’的、不完美的‘道’,在哪里?这里的一切,都像是……被剔除了杂质的纯净水,安全,却也无味。”
云珩长老沉默良久,望着窗外那片过于“完美”、完美到令人感到虚假和恐惧的景象,缓缓道,声音带着一丝干涩:“此非人间,近乎……道场。或者说,是一个被绝对理性、被冰冷数据统治的……神之国。林飞……他在这里,扮演的角色,恐怕已非君王,而是……造物主一般的规则制定者。”
赤鬃尊者低吼一声,烦躁地抓了抓赤红的头发:“俺不喜欢这里!待久了,怕是爪子都要钝了,血都要凉了!连打架的欲望都没了!”
幽魇长老隐藏在阴影中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他感受到的不是单纯的排斥,而是一种……同为“魔”,却走上截然不同、甚至背道而驰道路的、令人心悸的陌生与疏离感。林飞的“魔”,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混乱、杀戮与欲望放纵,而是……秩序的绝对主宰,是对生命天性最彻底的规划与驯化!这比纯粹的毁灭,更让他感到不安。
飞梭的目的地,是北境总部的外围接待区。
一路行来,中州观察团的成员们,心中的轻视与质疑早已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震撼、困惑,以及一丝在面对未知、面对一种截然不同且看似更“高级”文明形态时,难以言喻的……渺小感与恐惧。
他们看到的,不是一个强大的宗门,一个鼎盛的王朝,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运行在全新规则之上的、冰冷而高效的……新世界。
而那个缔造了这一切,那个坐在规则网络最核心的男人,林飞,又该是何等存在?是神?是魔?还是……超越了这些定义的某种东西?
他们此行,真的能“观察”明白,探清虚实吗?还是说,从他们踏入北境的那一刻起,他们自身,他们代表的旧有体系,才是被“观察”和“评估”的对象?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压力,伴随着那无处不在的规则低语,死死地压在了每一位观察团成员的心头,几乎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