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赏花宴终于在一种看似宾主尽欢、实则各怀鬼胎的氛围中落下帷幕。
慕容华扶着宫女的手，仪态万方地起身，宽大的袖摆如同流云拂过案几，那截在红色宫装映衬下愈发显得白皙纤细的手腕，不经意间晃过了邻座少年将军萧绝的眼前。
萧绝正端起酒杯欲饮，目光触及那抹惊心的白，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
他常年习武，握惯了兵刃的手粗糙有力，从未觉得女子手腕有何稀奇，此刻却觉得那截腕子脆弱得仿佛轻轻一折便会断掉，偏生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隐含力量的线条感。
他喉结微动，猛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头那股莫名的燥意。
慕容华对此浑然未觉。
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场合，回到昭华殿那方相对自由的天地。
他刚走出琉璃亭不远，身后便传来了那道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如同跗复骨之蛆，轻易穿透了喧闹的人声。
“皇姐留步。”
慕容华脚步一滞，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缓缓转身，垂下眼帘，敛衽行礼，“陛下还有何吩咐？”
慕容烬屏退了左右侍从，缓步走到他面前。
玄色的龙纹常服在夕阳余晖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他身量极高，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慕容华完全笼罩。
那股属于帝王的、混合着龙涎香与一丝冷冽气息的压迫感，让慕容华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今日宴上，皇姐似乎与苏家小姐相谈甚欢？”慕容烬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却如同最精细的刻刀，
描摹着慕容华低垂的眉眼，
仿佛要透过那层完美的伪装，看到内里真实的情绪。
慕容华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温婉柔顺的模样，声音轻柔得能滴出水来，“明月妹妹天真烂漫，性子讨喜，臣与她多说几句闲话罢了。”
“哦？只是闲话？”慕容烬忽然俯身，凑近他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他敏感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暧昧的威胁，
“朕还以为，皇姐对她，别有心思。”
那气息和话语内容让慕容华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逆流！
他猛地攥紧了袖中的手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身体的稳定和脸上的平静。
内心早已将慕容烬骂了千百遍，这变态果然时时刻刻都在试探他！
“陛下说笑了。”他微微偏头，避开那令人不适的靠近，长睫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动了几下，眼尾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薄红，在夕阳映照下，竟有种惊心动魄的脆弱与艳色，
“臣妾身为女子，又能对明月妹妹有何别样心思？不过是……姐妹之情罢了。”
他这番情状，落在慕容烬眼中，却成了被戳中心事后的羞恼与强自镇定。
慕容烬低笑一声，那笑声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愉悦。
他伸出手，并非触碰慕容华，而是拈起了他鬓边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动作轻柔地替他拢到耳后。
带着凉意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那微凉柔软的耳垂。
慕容华身体剧颤，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后退，却被他用眼神牢牢钉在原地。
“最好是姐妹之情。”慕容烬的声音恢复了平常的音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皇姐须知，你的身份，容不得半分行差踏错。否则……”他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慕容华被宫装严密包裹的胸膛，未尽之语充满了危险的意味。
慕容华脸色白了白，低下头，声音细弱，“臣……明白。”
“明白就好。”慕容烬似乎满意了他的反应，终于直起身，拉开了距离，“回去吧，夜里风凉，皇姐身子弱，仔细别染了风寒。”
“谢陛下关怀，臣妾告退。”慕容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行礼拜别，扶着候在不远处、脸色同样发白的贴身宫女锦书，快步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直到走出很远，他仿佛还能感受到背后那道如同实质的、充满了侵略与玩味的目光。
回到昭华殿，屏退左右，慕容华才如同脱力般，瘫坐在梳妆台前的绣墩上。
他一把扯下头上沉重的凤冠和珠钗，任由墨发如瀑般披散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殿下……”锦书是他从侯府带进宫的贴身侍女，也是唯一知晓他真实身份的人，此刻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眉宇间的疲惫，心疼不已。
“无妨。”慕容华摆了摆手，看着镜中那张即使卸去钗环、依旧美得令人失神的容颜，眼中闪过一丝厌烦。
他抬手，用力揉了揉被束胸勒得生疼的胸口，动作间带着一股不属于闺阁女子的粗犷。
“这日子，何时才是个头。”他低声抱怨，声音恢复了属于少年的清朗，与方才宴会上那柔媚的嗓音判若两人。
锦书不敢接话，只是默默地为他卸去脸上精致的妆容，打来热水净面。
卸去所有伪装，镜中人眉眼间的棱角似乎更加清晰了些，那股挥之不去的、属于少年的清冽气息也越发明显。
慕容华看着这样的自己，有些恍惚。
十八年的扮演，几乎让他快要忘记自己原本的模样。
然而，现实的危机容不得他过多感怀。
慕容烬的警告言犹在耳，萧绝那探究的目光，沈清弦那若有所思的神情，还有苏明月那毫无芥蒂的亲近……这一切都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牢牢困在中央。
他必须更加小心。
翌日，慕容华以抄写佛经为静心为由，去了宫中藏书阁。这是他少数能暂时摆脱宫人视线、稍微放松片刻的地方。
藏书阁内光线幽暗，书架林立，弥漫着陈年书卷特有的墨香。
他寻了一处僻静角落，刚拿起一卷兵书，就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他警觉地回头，只见太傅沈清弦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此处，正站在不远处的书架旁，手中拿着一卷古籍，目光却温和地落在他身上。
“殿下也喜看兵书？”沈清弦的声音如同他这个人一般，温润清雅，令人如沐春风。
慕容华心中微凛，面上却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腼腆的笑容，
“闲来无事，随便翻翻。太傅见笑了，女子读这些，是否有些不妥？”
沈清弦走近几步，目光扫过他手中那卷《卫公兵法》，微微一笑，
“殿下过谦了。兵者，国之大事，存亡之道，岂分男女？殿下能有此心，实乃大燕之福。只是……”他顿了顿，视线落在慕容华执书的手指上，
“殿下执书的手法，似乎与寻常闺秀不同，倒像是……习过武？”
慕容华心中猛地一沉！这沈清弦，观察竟如此细致！
他执书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强迫自己放松，将书卷轻轻放在案上，用宽大的袖摆遮掩住双手，语气依旧柔和，
“太傅说笑了。本宫久居深宫，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何来习武一说？不过是幼时顽劣，跟着宫中侍卫比划过几下花架子罢了。”
他抬起眼，那双氤氲着雾气的桃花眼望向沈清弦，带着一丝被质疑的委屈和无辜，“莫非太傅觉得，本宫不像个女子？”
这一眼，带着七分真三分假的嗔怪，眼波流转间，竟有种勾魂摄魄的魅。
沈清弦看着他那双眼睛，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他素来冷静自持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了圈圈涟漪。
他移开视线，掩饰性地轻咳一声，“微臣失言，殿下恕罪。殿下风华绝代，自然是世间最尊贵的女子。”
话虽如此，他心中的疑虑却并未完全打消。
方才慕容华那瞬间的反应，以及那执书时自然流露的、带着力量感的手指形态，都与他平日所见的柔弱女子截然不同。
这位长公主身上，似乎藏着太多谜团。
而慕容华，在沈清弦移开视线后，也暗自松了口气。
他知道，沈清弦不是慕容烬，不能用强横的手段压制，只能用这种似是而非的、属于“女子”的娇嗔去模糊焦点。
真是……累。
他重新拿起兵书，却再也看不进去一个字。
只觉得这深宫如同一个巨大的舞台，他必须时时刻刻戴着面具，扮演着那个不属于自己的角色，应对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窥探。
而台下，坐满了饥饿的观众，只等着他行差踏错，便一拥而上，将他分食殆尽。
窗外，天色渐暗。
藏书阁内的光线愈发朦胧，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布满古籍的书架上，交织出一片暧昧而危险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