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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临河镇后,南下之路似乎暂时恢复了平静。船队沿着运河继续向南,沿途虽有关卡盘查、地方官员拜见等琐事,却再未遇到如那夜般凶险的刺杀。但萧玉镜心知,这平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假象,暗处的眼睛从未离开。

半月后,船队终于抵达江南重镇,被誉为“淮左名都”的扬州。

扬州,自古繁华,素有“淮左名都,竹西佳处”之称。盐商汇聚,漕运通达,端的是金粉之地,富贵之乡。萧玉镜一行人的到来,并未大张旗鼓,但钦差大臣、长公主殿下的身份,依旧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这座城市的权力与财富网络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正所谓“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甫一靠岸,那扑面而来的繁华与奢靡气息,便与运河上的血雨腥风形成了鲜明对比。码头上舳舻千里,帆樯如林,各色货物堆积如山,操着南腔北调的商贾、脚夫、小贩喧闹声此起彼伏,空气里都仿佛浮动着金银与脂粉混合的甜腻味道。

钦差船队抵达,扬州上下震动。以扬州盐运使为首的大小官员,以及掌控两淮盐业命脉的几大盐商巨贾,早已在码头等候多时。场面盛大,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

更有本地最大的几位盐商联名递上请帖,于瘦西湖上最负盛名的“流芳画舫”设宴,为长公主殿下接风洗尘。名义上是接风,实则试探、结交、乃至施压,各方心思,不言而喻。

萧玉镜本不欲参与这等应酬,但转念一想,盐商乃是两淮盐政的关键,借此机会探探虚实,亦无不可。她便应了下来,只带了沈孤月(扮作贴身护卫)与卫琳琅同行,墨渊则如同往常一样,隐于暗处。

夜幕下的瘦西湖,灯火璀璨,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流芳画舫更是极尽奢华,雕梁画栋,缀满彩灯,宛如水上仙宫。盐商们个个锦衣华服,满面堆笑,言语间极尽奉承,却又在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位年轻而权势煊赫的长公主。

萧玉镜穿着一身并不十分扎眼、却用料与做工都极为考究的湖蓝色宫装,只在发间簪了一支不起眼的碧玉簪,在一众珠光宝气、恨不得把银票贴在脸上的盐商及其女眷中,反而更显清丽脱俗,气质高华。却又自有一股清贵威仪,神色淡然,应对得体,既不显得过于亲热,也未失了皇家威仪让人不敢直视。

盐商总商,姓钱,名不多(人送外号“钱半城”),是个胖乎乎、面团团的中年人,未语先笑,一双小眼睛精光四射。他领着几位大盐商,亲自在舫前迎接,姿态放得极低。

“殿下大驾光临,真令我这小小的‘锦绣堆’蓬荜生辉,不不不,是令整个扬州城都熠熠生辉啊!”钱不多搓着手,笑容可掬,语气夸张,“得知殿下路上受了惊吓,我等真是寝食难安,特备此薄宴,一来为殿下接风洗尘,二来也是压惊!殿下快请,快请!”

萧玉镜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群“富可敌国”的商人。在她【朱阙镜心】的视野里,这些人周身大多笼罩着或浓或淡的“浊黄色”(贪婪算计),间或夹杂着“暗灰色”(谨慎观望)和“淡青色”(谄媚讨好),色彩斑斓,却无一是纯粹暖色。

“钱总商有心了。”她声音清淡,听不出喜怒。

进入画舫主厅,更是令人瞠目。地上铺着西域来的织金地毯,桌椅皆是紫檀木嵌螺钿,四周摆着半人高的红珊瑚、整块玉石雕琢的盆景,就连伺候的侍女,也都个个容貌秀丽,衣着精致,行动间悄无声息。

她端坐主位,沈孤月与卫琳琅一左一右侍立身后,墨渊则如同影子般隐在暗处。

盐商们个个满面红光,言辞恭谨,不断敬酒,奉上各种奇珍异宝、美味佳肴。歌姬舞女轮番上阵,吴侬软语,轻歌曼舞,一派纸醉金迷。萧玉镜面上带着淡淡的、恰到好处的笑意,应对得体,既不显得过于热络,也不至于太过冷落。

她看似在欣赏歌舞,实则【朱阙镜心】早已悄然运转,无声地观察着在场每一个人。

盐运使钱大人,周身是小心翼翼的“灰白”与谄媚的“浊黄”,是个典型的油滑官吏。

几位大盐商,色彩各异,或贪婪“浊黄”,或精明“暗灰”,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淡青”。

他们的女眷家眷,则多是虚荣“粉红”或麻木“淡灰”。

宴席更是极尽精巧之能事。什么蟹粉狮子头、文思豆腐、拆烩鲢鱼头、大煮干丝……皆是淮扬菜系的看家本领,更有许多连萧玉镜都叫不出名字的珍馐,盛放在官窑瓷器里,琳琅满目。

“殿下请尝尝这道‘清炖蟹粉狮子头’,”

一位姓李的盐商殷勤介绍,

“用的是太湖豚肉,肥瘦相间,剁成细茸,再加入现拆的蟹粉,用鸡汤慢火煨炖两个时辰,入口即化,鲜掉眉毛!”

萧玉镜依言尝了一口,味道确实鲜美。但她心思并不在此,只是淡淡道:

“果然名不虚传。”

席间,盐商们使出浑身解数,插科打诨,妙语连珠,试图活跃气氛。

“要我说啊,咱们这盐引,那就是陛下的恩典,是咱的命根子!”

一个姓赵的盐商喝得满面红光,拍着胸脯,

“殿下放心,咱们都是守法商人,该交的税,一个铜板都不会少!”

钱不多立刻接话,小眼睛眯成一条缝:

“赵老弟说的是!咱们对朝廷,对陛下,那是忠心耿耿,日月可鉴!殿下此次南下巡查,若有用得着咱们的地方,尽管开口!别的不说,这扬州地界上,咱们多少还能说得上几句话。”

宴至中旬,酒酣耳热之际,一位姓李的大盐商拍了拍手,满脸得意地道:

“殿下远道而来,我等略备薄酒,不成敬意。听闻殿下雅好音律,特请来我扬州城近日声名鹊起的第一琴师——顾九歌顾公子,为殿下献曲一首,以助雅兴!”

话音刚落,席间便响起一阵低低的赞叹与期待之声。显然,这位顾公子在扬州风月场中,颇负盛名。

萧玉镜不置可否,只微微颔首。

只见舫首珠帘轻挑,一名青年抱着琴缓步走入。他约莫二十上下年纪,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月白长衫,料子普通,却浆洗得十分干净。身形清瘦挺拔,墨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落额前,更添几分落拓不羁。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桃花眼,眼尾微挑,本该是风流多情的模样,此刻却蒙着一层淡淡的灰翳,失了焦距。竟是个盲人。

然而,这并未折损他半分风采。他步履从容,仿佛对画舫布局了然于胸,径直走到早已备好的琴案前,微微躬身,算是行了礼,动作间自带一股疏狂之气。

“在下顾九歌,见过贵人。”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懒洋洋的调子,并不因面对权贵而显得卑微。

“顾公子不必多礼,请。”

萧玉镜开口,声音平静。

顾九歌微微一笑,也不多言,盘膝坐下,将怀中那张看起来颇为古旧的七弦琴置于膝上。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琴弦,并未立刻弹奏,而是侧耳倾听了一下画舫外的水声、风声,以及舫内隐约的喧嚣,仿佛在寻找着某种韵律。

片刻,他指尖一动。

“铮——”

一声清越的琴音响起,如同玉石相击,瞬间压过了舫内的嘈杂。紧接着,一曲古朴苍劲、却又隐含激越的旋律,自他指尖流淌而出。

是《广陵散》。

此曲叙聂政刺韩王事,慷慨激昂,纷披灿烂,戈矛纵横,极难驾驭。然而在顾九歌指下,却仿佛被赋予了灵魂。初时低沉压抑,如暗夜潜行;继而激越昂藏,如利剑出鞘;忽而悲怆苍凉,如英雄末路;终了余韵悠长,似千古回响。

画舫内渐渐安静下来,连那些惯会逢场作戏的盐商,也不由自主地被这琴声吸引,屏息凝神。

萧玉镜原本只是随意听听,但很快,她的神色变得专注起来。

这琴声……有些不对劲。

并非琴技不好,恰恰相反,顾九歌的琴技已臻化境。而是这琴声之中,似乎蕴含着某种极其微弱、却异常独特的“能量”。这种能量,与她进化后的【朱阙镜心】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共鸣!

她下意识地再次催动异能,并非去“看”人心色彩,而是尝试去“捕捉”那琴声中的异样。

就在琴声达到最高潮,那“戈矛纵横”的杀伐之气最盛之时,异变发生了!

萧玉镜的脑海中,仿佛被琴弦拨动了一下,“看”到了一些极其模糊、飞速闪过的“光点”!这些光点并非色彩,而更像是……破碎的记忆片段?影像残渣?

她似乎看到了一角飞扬的、绣着特殊纹样的衣袖……听到了一声模糊的、带着异地口音的呼唤……感受到了一股灼热得仿佛能焚烧一切的决绝情绪……还有一个……一个模糊的、似乎是地图一角的轮廓……

这些“光点”一闪即逝,快得让她几乎无法捕捉具体内容,但那瞬间的冲击,却让她心神俱震!

这怎么可能?她的异能是鉴别人心,为何会因一首琴曲而“看到”这些仿佛属于他人的记忆碎片?!

琴声渐歇,最后一丝余韵消散在夜风与水波之中。

画舫内寂静片刻,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赞叹。

“妙啊!顾公子琴技通神,闻此一曲,三日不知肉味!”

“不愧是扬州第一琴师,名不虚传!”

顾九歌却恍若未闻,他只是微微偏着头,那双失焦的桃花眼“望”向萧玉镜的方向,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带着点玩世不恭的意味:

“贵人觉得……在下这首《广陵散》,弹得可还入耳?”

萧玉镜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面上不动声色,淡淡道:

“顾公子琴技超群,本……我听着甚好。只是不知,公子弹此聂政刺韩王之曲,是随心所欲,还是……另有所指?”她刻意放缓了语速,留意着他的反应。

顾九歌闻言,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带着点狡黠:

“贵人说笑了。在下一个睁眼瞎,靠卖艺混口饭吃,能指什么?不过是觉得今晚月色……嗯,虽然我看不见,但想必不错,风里也带着点……不太平的味道,弹这首曲子,应景罢了。”

他说话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琴弦。

萧玉镜的【朱阙镜心】清晰地“看”到,在他提到“不太平”时,周身那看似洒脱不羁的“浅青”色中,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深蓝”,那是……警惕与试探?

他在试探她?一个盲眼琴师,为何要试探钦差?

“顾公子倒是风趣。”

萧玉镜不动声色地接话,

“听闻公子是扬州第一琴师,不知师承何处?能教出公子这般人物,尊师定非常人。”

顾九歌打了个哈哈,懒洋洋道:

“贵人谬赞了。哪有什么师承,不过是小时候耳朵好使,跟着街边老瞎子胡乱学了几年,混口饭吃罢了。若说非常人……嘿,贵人您才是真龙……呃,是真凤凰,我这等升斗小民,能得见天颜,已是三生有幸。”

他话说到一半,似乎觉得不妥,生硬地转了个弯,还故作夸张地拱了拱手,引得席间几个盐商发出低低的哄笑。

他表现得如同一个油滑的、善于逢迎的伶人,但萧玉镜却敏锐地感觉到,这层表象之下,似乎隐藏着别的什么。尤其是他抚琴时那专注的神情,以及琴声中那引动她异能的奇异能量……

这个顾九歌,绝不简单。

接风宴在一种看似融洽、实则各怀心思的氛围中接近尾声。盐商们目的达到,心满意足。萧玉镜也得到了她想要的一些信息和……一个意外的谜题。

临下画舫时,顾九歌抱着他的旧琴,站在舫边,忽然对着萧玉镜的方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轻轻哼唱了一句不成调的词:

“月照大江流,风波起……小心……石头。”

说完,也不等回应,便像个真正的盲人一样,用竹竿点着地,晃晃悠悠地,随着引路的小厮走了。

萧玉镜脚步微顿。

月照大江流?风波起?小心石头?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是警告?还是提示?

她回头,望向顾九歌消失的方向,夜色朦胧,只余画舫灯火在水面上摇曳的碎光。

扬州之行,似乎比想象中,还要有趣得多。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盲眼琴师,他的琴声,他的话,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而那能引动她异能的琴音,又预示着什么呢?

新的谜团,如同扬州三月的烟雨,悄然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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