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乞巧节。
京城各府女眷都在准备晚上拜织女、穿针乞巧,街上彩楼张灯,市集热闹。可镇北王府却收到一份与这佳节氛围格格不入的请柬。
请柬是午时送到的,装在朱漆拜匣里,外封烫金,用端楷写着“恭请镇北王殿下”。打开来看,用的是上好的云纹笺,墨色沉郁,字迹工整:
“敬启镇北王殿下钧鉴:
时值仲夏,边陲告捷,实乃社稷之幸。下官刘启山谨备薄宴,恭请王爷移驾寒舍,共庆此胜。宴设戌时,聊表崇敬,万望赏光。”
落款是“兵部尚书刘启山”,还盖着私印。
萧烬拿着这份请柬,在书房窗前站了许久。窗外日光正盛,将纸上的每一个字都照得清清楚楚,可他却觉得这请柬透着一股寒气。
刘启山主动请他赴宴?庆贺边陲告捷?
且不说西北的“告捷”只是沈沧刚出发,胜负未卜。单说刘启山这个人——刘贵妃的兄长,当年“蛛网”的重要成员,柳弘的得力臂助——在如今这个敏感时刻,突然发出这样一份请柬,用意再明显不过。
鸿门宴。
这三个字浮现在萧烬脑中。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去。不去,就是示弱,就是告诉对方自己怕了。而且,他也想看看,刘启山这步棋,到底想怎么走。
“王爷,去还是不去?”送请柬来的侍卫低声问。
“去。”萧烬将请柬折好,放入怀中,“备礼,按亲王仪制。另,让玄甲卫暗中包围刘府,但不可暴露。若戌时三刻我未出来,你们也不可轻举妄动,先报顾临风,再听令行事。”
“王爷,这太危险了!”侍卫急道,“刘启山分明是不怀好意……”
“正因为他心怀叵测,我才更要去。”萧烬打断他,“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看看他背后还有谁,看看这场宴会上,会有哪些‘意外’的客人。”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派人去法证司,告诉陆司正今晚之事。让她……有个准备。”
如果今晚他回不来,陆清然必须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申时末,萧烬换了一身正式的亲王常服,玄色云纹锦袍,玉带金冠。他没有带侍卫,只让两个亲随捧着礼盒跟在身后。礼盒里是惯例的贺礼——一对玉如意,一匣南海珍珠,外加两匹贡缎。看似贵重,实则都是些不会出错的官样礼物。
刘府在城东,离皇宫不远,是显德二十一年先帝赏赐的宅邸。那时刘贵妃正得宠,刘启山也刚升任兵部侍郎,宅子修得气派,三进三出,飞檐斗拱,门前一对石狮子威风凛凛。
此刻酉时刚过,刘府门前已经张灯结彩,管家带着十几个下人在门口迎候。看到萧烬的马车,管家立刻小跑上前,深深一揖:“王爷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我家大人已在厅内恭候多时了。”
萧烬下车,目光扫过门前。除了刘府的下人,还有几个穿着便服却站姿笔挺的汉子,隐在暗处,目光锐利——是护卫,而且都是练家子。
“刘大人客气了。”萧烬澹澹道,迈步进府。
前院已经布置成宴席场地,左右各摆了八张桌席,中间空出一条通道,直通正厅。此刻席间已经坐了不少人,见萧烬进来,纷纷起身行礼。
萧烬目光一扫,心中冷笑。
果然是个“盛会”。
左边首席坐着都察院左都御史赵文渊,次席是吏部侍郎孙继,再次是户部侍郎钱通……都是朝中要员,而且无一例外,都是当年与柳弘往来密切、在“蛛网”名单上出现过的人。
右边首席空着,显然是留给他的。次席坐着太医院院判陈永年——玄诚道人的弟子,显德年间就在太医院当差。再次席是个生面孔,四十许岁,面容白净,眼神精明,萧烬认得他——温慎行的妻弟,户部主事郑明,也是温家“温记”商号的实际掌管人。
好一个阵容。
刘启山从正厅迎出来,一身绯色官袍,脸上堆着笑,可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王爷赏光,下官荣幸之至!快请上座!”
萧烬坦然入座,两个亲随将礼盒交给刘府管家,退到院外等候。
“今日既是庆贺边陲告捷,也是乞巧佳节,双喜临门。”刘启山举起酒杯,“下官先敬王爷一杯,愿我大昱江山永固,愿王爷身体安康!”
众人齐齐举杯。
萧烬端起酒杯,却没有立刻喝。他凑近鼻端,轻轻一嗅——酒是上等的梨花白,香气纯正,似乎没有问题。但他还是只沾了沾唇,就放下杯子。
刘启山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但很快掩饰过去:“王爷可是觉得这酒不合口味?下官还备了陈年花凋……”
“不必。”萧烬澹澹道,“近来太医嘱咐,少饮为宜。刘大人的心意,本王领了。”
宴席开始。侍女如穿花蝴蝶般端上菜肴,都是时令珍馐:蟹黄狮子头、清炖燕窝、炙鹿肉、烩三鲜……每道菜上来,刘启山都热情介绍,可萧烬只略动几快,就停下。
他不是来吃饭的。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热络。赵文渊开始讲些朝中趣闻,孙继附和,钱通则大谈户部今年税收如何丰盈。陈永年偶尔插几句太医院的轶事,郑明则一直在观察萧烬,很少说话。
萧烬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很少接话。他在等,等刘启山亮出真正的目的。
果然,宴至中段,刘启山忽然叹了口气:“说起来,王爷派沈将军出征西北,真是英明决断。只是……下官有些担忧。”
“哦?”萧烬抬眼,“刘大人担忧什么?”
“沈将军虽勇,但毕竟年轻。”刘启山斟词酌句,“西北局势复杂,戎狄狡诈,军中又有些……陈年积弊。下官担心沈将军若是急切冒进,恐中敌人圈套。”
萧烬心中冷笑。这是要挑拨他和沈沧的关系?还是要暗示军中“积弊”与当年之事有关?
“沈沧跟了本王八年,大小战役三十余场,从未让本王失望。”萧烬平静地说,“至于军中积弊……刘大人是兵部尚书,若有发现,当及时整顿才是。”
刘启山被噎了一下,干笑两声:“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这时,陈永年忽然开口:“说到军中,下官想起一桩旧事。显德二十一年,先帝曾派兵部清查各军药材储备,发现西北军中有大量朱砂、雄黄等物,说是用来……驱蛇。当时负责此事的,正是已故的兵部左侍郎陈远大人。”
萧烬握杯的手微微一顿。
朱砂、雄黄,炼丹的主要原料。陈远,当年“坠马身亡”的太子党官员。刘启山在这个时候让陈永年提起这件事,什么意思?
“陈远大人……”刘启山故作感慨,“确实是能臣。可惜英年早逝。说起来,他出事前几日,还曾来找下官,说在西北军中查到些蹊跷事,要面奏先帝。没想到……”
他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萧烬看着他们一唱一和,心中明镜似的。这是在试探,看他是否知道陈远之死的真相,是否知道西北军中那些“蹊跷事”与丹药有关。
“陈远大人确实是可惜。”萧烬顺着他们的话说,“不过人死不能复生。倒是刘大人,当年与陈远大人同在兵部,可知道他查到什么蹊跷?”
刘启山眼神闪烁:“这个……陈远大人未曾细说。只说涉及军中药物储备,颇为严重。下官当时劝他谨慎,毕竟军务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
“牵一发而动全身……”萧烬重复这六个字,意味深长,“刘大人说得对。有些事,确实要谨慎。但若事关重大,该查的,还是要查。”
宴席上的气氛微妙地变了。
赵文渊放下酒杯,孙继停止夹菜,钱通坐直了身体。陈永年低头喝茶,郑明则紧紧盯着萧烬。
刘启山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审视的目光。
“王爷,”他缓缓开口,“下官斗胆问一句,您最近……是不是在查一些旧事?”
来了。
萧烬放下快子,拿起布巾擦了擦手,动作从容不迫。
“刘大人何出此言?”
“坊间有些传言。”刘启山盯着他,“说王爷在调阅显德年间的旧档,说陆司正突然‘病倒’有些蹊跷,还说……顾临风顾大人在秘密转移一些老宫人。”
他每说一句,席间众人的脸色就凝重一分。
萧烬心中冷笑。果然,他们一直在监视,一直在试探。太后清洗老宫人,顾临风暗中保护,这些他们都知道了。
“刘大人消息灵通。”萧烬澹澹道,“不过本王查的是威北侯余孽,与显德年间的旧档何干?至于陆司正,积劳成疾,太医有诊断。顾大人转移老宫人……本王倒是不知。刘大人若是听到什么风声,不妨直说。”
他把问题抛了回去。
刘启山沉默良久,忽然笑了,但那笑声里没有一点温度:“王爷说笑了。下官只是担心,怕王爷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误导,去查一些……不该查的事。”
“不该查的事?”萧烬挑眉,“刘大人指的是什么?”
刘启山没有回答,而是举起酒杯:“下官再敬王爷一杯。愿王爷明察秋毫,不被谣言所惑。也愿……先帝在天之灵,能够安息。”
最后一句,他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萧烬看着他,忽然也笑了。
他端起那杯一直没怎么动的酒,一饮而尽。
“刘大人放心。”他将空杯倒扣在桌上,“该查的,本王一定会查清楚。不该查的……本王也不会放过。”
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火星迸溅。
宴席在诡异的气氛中继续,但所有人都食不知味。又过了半个时辰,萧烬起身告辞。
刘启山送他到门口,临别时忽然低声道:“王爷,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掀开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萧烬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刘大人,你相信报应吗?”
刘启山一愣。
“本王相信。”萧烬一字一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该来的,都会来。”
说完,他转身上车,马车缓缓驶离刘府。
车内,萧烬靠在车厢壁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伸手入怀,取出一个极小的瓷瓶——这是陆清然给他的,里面是特制的解毒剂。刚才那杯酒,他其实喝了,但事先服了解毒剂。
即使如此,他依然能感觉到胃里隐隐的不适。那酒里确实加了东西,虽然不致命,但足以让人精神恍惚,反应迟钝。
刘启山,果然没安好心。
马车驶入镇北王府时,戌时三刻的梆子刚好敲响。
萧烬下车,顾临风已经在书房等他。
“怎么样?”顾临风急切地问。
“一场试探。”萧烬脱下外袍,灌了一大口清水,“刘启山在警告我,也在试探我知道多少。而且……今晚的宴会上,我见到了一个人。”
“谁?”
“温慎行的妻弟,郑明。”萧烬眼中寒光闪烁,“他也去了。这说明,左相那边,已经和刘启山联手了。”
顾临风脸色一变:“那我们……”
“按原计划。”萧烬走到窗边,望向刘府方向,“他们越是这样,说明越心虚。四天后的大朝会,我们必须赢。”
窗外,乞巧节的灯火渐渐熄灭。
而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第356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