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渊。
这个名字,曾经能让玄元大陆北境的孩童止啼。这里是黑暗与污秽的巢穴,是怨气与绝望的滋生地,是无数魔修赖以生存、并借此力量荼毒世间的老巢。
但那是以前了。
如今的魔渊深处,一片名为“蚀骨坳”的聚集地,早已不复当年的凶戾喧嚣。昏暗,依旧是这里的主色调,但那种曾经浓郁得化不开、足以让心志不坚者瞬间疯狂的怨毒之气,如今却稀薄得可怜,如同被反复冲洗过的墨汁,只剩下一点若有若无的残留。
坳地中央,一堆勉强燃烧着的、散发着刺鼻怪味的幽绿色篝火旁,稀稀拉拉地围坐着几十个身影。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容枯槁,眼神浑浊,周身散发出的魔力波动微弱而不稳,最强的一个,也不过是金丹初期的水准。这些都是魔渊崩溃后,侥幸逃窜至此、无处可去的低阶魔修。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比魔气更让人窒息的东西——**绝望**。
“咳……咳咳……”一个干瘦得像根柴火的老魔修剧烈地咳嗽着,试图从空气中汲取那微乎其微的怨气来平复体内躁动反噬的魔力,却只是徒劳,反而引得脸色一阵潮红,差点背过气去。
“省点力气吧,老鬼。”旁边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有气无力地哼道,“这鬼地方,连口像样的‘吃食’都没了。”
对他们而言,世间生灵的怨恨、恐惧、愤怒、悲伤……这些负面情绪,就是他们修炼的资粮,是他们赖以生存和强大的“吃食”。
就在这时,坳地入口处,连滚带爬地冲进来一个年轻魔修。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恐,仿佛刚从什么绝世凶地逃出来。
“回来了!瘸腿夜回来了!”有人低呼一声,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带着一丝最后的、渺茫的期盼。
“怎么样?外面……外面情况如何?”那筑基初期的头领,一个独眼汉子,沉声问道,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那被称为瘸腿夜的年轻魔修,噗通一声瘫坐在地,双手死死抓着地上的碎石,指节发白。他抬起头,看着一圈如同等待最终审判的同伴,嘴唇翕动了半天,才带着哭腔,崩溃地喊了出来:
“没了!全没了!”
他声音嘶哑,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
“我偷偷摸到了北境边缘,靠近以前黑风寨的那个村子……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田里的庄稼,绿油油的,长得比咱们魔渊里最好的毒草还壮实!那些泥腿子……那些以前被咱们随便吓唬一下就能贡献大量恐惧的凡人……他们……他们脸上居然在笑!是真的在笑!”
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恐怖的画面,身体剧烈颤抖起来:“我躲在山石后面,拼命想感应,哪怕一丝怨气,一丝争吵带来的愤怒也好……可没有!什么都没有!干净得就像被水洗过一样!连他们家养的畜生,都他妈的吃得膘肥体壮,安逸得很,连点焦躁的情绪都没有!”
“我还不死心,又冒险靠近了一个小镇……”瘸腿夜的声音带上了泣音,“镇上的人在念什么……什么《宽恕无上心经》!对!就是那个!他们一个个心平气和,见面打招呼都带着笑!街上连个打架斗殴的都看不见!咱们的功法……咱们的功法在外面,彻底成了摆设!吸不到!一点怨气都吸不到了啊!”
死寂。
蚀骨坳内,只剩下篝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
功法废了!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这些依靠负面情绪修炼的魔修,失去了力量的源泉!就像鱼离开了水,鸟折断了翅膀!
“不……不可能……”一个女魔修喃喃自语,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去了,“没有怨气,我们怎么修炼?怎么活下去?难道……难道真要我们在这里,活活‘饿’死吗?”
她所说的“饿”,并非缺少食物,而是指无法汲取修炼所需的负面能量,导致魔力枯竭,修为倒退,最终在痛苦中消亡。
“啊——!!!”一个性情暴躁的魔修猛地跳起来,疯狂地挥舞着手臂,周身微弱的魔气乱窜,“我不信!我不信这世上会没有怨恨!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我要出去!我要去杀人!去放火!我就不信制造不出怨气!”
“你去啊!”独眼头领猛地抬起头,那仅剩的一只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声音沙哑而残酷,“你现在这点修为,出去能干什么?还没等你靠近村庄,恐怕就被那些巡逻的、修炼了《宽恕无上心经》的修士发现,当成垃圾一样给‘净化’了!”
那暴躁魔修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噗通一声坐倒在地,双手抱头,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崩溃,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
有人低声啜泣,有人目光呆滞地望着虚无,有人则像瘸腿夜一样,陷入了彻底的癫狂与绝望。
“在这里是等死……出去也是死……”一个一直沉默的年轻魔修,脸上还带着些许未脱的稚气,此刻却充满了不符合年龄的灰败,他忽然抬起头,眼神里是一种豁出去的疯狂,“横竖都是死!我宁愿死在外面!哪怕……哪怕被他们抓住,被净化,被废去修为,也好过在这里,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一点点被耗干,烂掉!”
他猛地站起身,指着坳地外那隐约可见的、代表着外界的光亮,嘶声大喊:
“我要出去!我要投降!我不想死在这里!!”
这话,像是一道闪电,劈中了某些人。
是啊,在这里是缓慢而痛苦的消亡。出去,或许会被擒,会被那该死的“宽恕”之力净化,失去一身魔功,甚至可能被囚禁……但,至少还有一线生机!至少,能再看一眼外面的天空!哪怕是作为囚徒!
越来越多的目光,开始闪烁不定,投向那唯一的出口。
独眼头领看着手下们逐渐变化的眼神,看着这最后一点维系的力量也在分崩离析,他知道,魔渊,完了。他们这个靠着世人痛苦而存在的群体,在太玄那套看似温和、实则霸道无比的“宽恕”之道面前,已经走到了尽头。
他颓然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长期缺乏“滋养”而开始萎缩、布满皱纹的手,发出一声如同枯木断裂般的叹息。
蚀骨坳内,最后的聚会,在无声的绝望与背叛的萌芽中,走向终结。
魔的时代,落幕了。
连它的葬歌,都显得如此寂寥而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