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的黑暗,是活的。它如同粘稠冰冷的墨汁,从四壁渗出,从头顶滴落,带着经年累月的霉烂、血腥、绝望和死亡的气息,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一寸皮肤,渗入骨髓。楚明昭蜷缩在冰冷的石壁角落,身下是散发着霉味的、薄得几乎不存在的草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肺腑撕裂般的痛楚,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右臂那片已蔓延至肩胛深处、如同附骨之疽的青黑色毒素。
阴冷的麻痹感如同跗骨之蛆,顺着经络缓慢而顽固地向上攀爬,蚕食着所剩无几的生命力。左锁骨下的虎符胎记黯淡无光,如同风中残烛。【能量储备:0%】的刺目红光在识海中疯狂闪烁,如同濒死的警报。【血脉拟态】休眠的倒计时如同丧钟般滴答作响:【8时辰】。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喉部的平滑和肩背线条的微妙变化——伪装正在不可逆转地失效。
识海中,那场惨烈的“绝境推演”带来的精神力透支,如同被抽干的枯井,留下的是阵阵针扎般的刺痛和深不见底的疲惫。然而,在那片枯竭的黑暗深处,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意,如同不灭的星火,顽强地闪烁着——那是昨夜成功将战术传输给李二嫂后,来自系统反馈的微弱波动,以及怀中香囊被萧凛寒威“催化”后残留的药性余温。这暖意成了支撑她在这黑暗囚笼中保持清醒的唯一锚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更久。
沉重的铁门被粗暴地拉开一条缝隙,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一道昏黄的光线混合着走廊里更浓重的污浊空气涌了进来。一个狱卒端着个破木碗,里面是散发着馊味的、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菜粥,“哐当”一声扔在门口的地上。
“吃饭了!晦气东西!”狱卒粗嘎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动作飞快,似乎不愿在这阴冷的囚室多待一秒,扔下碗就准备关门。
就在这时,走廊深处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另一个狱卒刻意压低、却难掩兴奋的交谈声:
“……听说了吗?宫里头出大事了!”
“还能有啥?不就是关着那个……”
“不是那个妖女!是西边!西戎!派使者来了!阵仗不小!说是……来求和!”
“求和?那群狼崽子能安好心?前阵子不是还在北境烧杀抢掠吗?”
“谁知道呢!听说使团已经进城了,正往宫里赶呢!领头的是个大胡子,看着就凶!腰上还挂着个挺邪门的玉佩……”
西戎使者?求和?
这两个词如同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楚明昭混沌的意识!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中爆射出锐利的光芒!
西戎!赤狼部!山谷血战!李二嫂她们用命换来的惨胜!尸骨未寒,血仇未报,他们竟敢堂而皇之地派使者来“求和”?这哪里是求和?分明是试探!是麻痹!是更深的阴谋!
巨大的愤怒混合着冰冷的警觉瞬间冲上头顶!她强行撑起虚弱不堪的身体,拖着沉重的铁镣,踉跄地扑向铁门狭窄的观察口!目光如同最锋利的探针,死死锁定走廊外那两个还在低声交谈的狱卒身影!
“玉佩?啥样的玉佩?”第一个狱卒好奇地问。
“黑乎乎的,看着像石头又像铁,雕着只鸟,不过那鸟翅膀是断的!看着就晦气!”第二个狱卒的声音带着一丝嫌弃。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楚明昭的识海中炸开!断翼玄鸟玉佩!!!
黑乎乎的……非金非玉……断翼玄鸟……
这描述!这特征!与落鹰峡悬崖上救她的暗卫首领腰间所佩!与萧凛那被邪玉操控的傀儡身上所散发的气息标记!一模一样!
西戎使者!佩戴着萧凛旧部的标记?!
一股寒意,比天牢的阴冷更刺骨、更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从楚明昭的脚底直冲天灵盖!让她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
怎么可能?!萧凛的旧部,那些忠诚于他的暗卫,那些佩戴折翼玄鸟标记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西戎使团中?!还成了使者?!
是背叛?是萧凛被邪玉操控后,其势力也被西戎渗透收买?还是……从一开始,萧凛的势力就与西戎有着不为人知的勾结?!
巨大的震惊、荒谬感和一种被最深信任背叛的冰冷刺痛,如同无数根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她的心脏!前世萧凛亲手送她上刑场的冰冷眼神,与落鹰峡暗卫首领冰冷的救援,与昨夜萧凛无声的“催化”庇护……所有的画面疯狂交织、碰撞、碎裂!
“萧凛……”这个名字在她心底无声地翻滚,带着滔天的恨意,也带着一丝无法言说的、被撕裂的剧痛。
就在这时!
嗒…嗒…嗒…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沉稳从容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走廊的污浊与昏暗。脚步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与这肮脏牢狱格格不入的清雅韵律。
楚明昭猛地从巨大的震撼中惊醒!她迅速收敛外泄的情绪,将身体缩回角落的阴影,只留一双布满血丝却异常冰冷的眼眸,透过铁门的缝隙,死死盯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昏黄的壁灯光线下,一道颀长的身影缓缓走来。青灰色的棉袍,半旧的羊毛大氅,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翰林修撰模样。是谢云琅。
他手中提着一个朴素的小巧食盒,食盒上放着一个青瓷小药瓶。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两个噤若寒蝉、低头行礼的狱卒,最终落在了楚明昭囚室的门上。
“开门。”谢云琅的声音清朗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谢……谢大人……”狱卒显然认出了这位御前新贵,不敢怠慢,连忙掏出钥匙打开牢门,却又有些迟疑,“陛下有旨,非手谕不得……”
“奉陛下口谕,探视楚明昭,问询北境军情细节,以应西戎使团。”谢云琅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他并未出示任何手谕,但那份从容的气度,让狱卒不敢再问,连忙退开。
沉重的铁门被完全推开。昏黄的光线和谢云琅的身影一同踏入这狭小的囚室。一股淡淡的、清冽的松墨气息瞬间冲淡了室内的霉味和血腥气。
楚明昭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如同一只受伤的猛兽,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谢云琅,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警惕与冰冷。她身上那件破旧的驿卒短打沾满污渍和暗红的血痕(昨夜吐血残留),右臂的袖管被勉强放下,遮掩着那片蔓延的青黑。脸色在昏暗中异常苍白,嘴唇干裂,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着幽暗火焰的寒星。
谢云琅仿佛没看到她眼中的敌意。他缓步走到囚室中央,将食盒轻轻放在冰冷的地面上。动作优雅从容,如同在翰林院值房摆放书卷。
“楚参将,”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目光落在楚明昭身上,带着一种审视和探究,“气色不佳。看来这天牢的滋味,不好受。”他微微俯身,拿起那个青瓷小药瓶,递向楚明昭的方向。“此乃翰林院秘制的‘清心散’,虽非灵丹妙药,但对凝神静气、压制寒毒略有微效。聊胜于无。”
楚明昭没有动。她的目光如同冰锥,死死钉在谢云琅脸上,试图从那温润儒雅的面具下,看穿他真实的目的。送药?示好?还是……更深的试探?
“谢大人消息倒是灵通。”楚明昭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强行压抑的愤怒,“西戎的狼崽子刚进城,您这药就到了。不知是为我这将死之人‘清心’,还是为那佩戴‘折翼玄鸟’的西戎使者‘静气’?”
“折翼玄鸟”四个字,被她刻意加重了语气,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出!
谢云琅递药的动作微微一顿。他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深处,瞬间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解读的微光——是惊讶?是了然?还是……一丝计谋得逞的玩味?
他并未收回药瓶,反而极其自然地将其放在了食盒旁边,仿佛楚明昭的质问只是无关紧要的插曲。他直起身,目光平静地迎上楚明昭那双燃烧着怒火与探寻的眼睛。
“使者自有鸿胪寺与兵部应对。谢某此来,只为送药。”谢云琅的声音依旧平稳,如同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然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他那只刚刚放下药瓶的右手,极其自然、极其隐蔽地在宽大的袖袍下,对着楚明昭的方向,做了一个极其细微、却蕴含着特定节奏的手势——
食指与中指并拢,极其快速地在左手掌心划了一个扭曲的“卍”字符号,随即指尖微不可察地向下点了三点!
这手势快如闪电,又借着袖袍的遮掩,除了正死死盯着他的楚明昭,绝无第二人能够察觉!
楚明昭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这手势!这节奏!这扭曲的“卍”字和三点!她见过!在母亲的《凰焰兵法》残卷的某页边缘,用极其微小的朱砂标注过!旁边还有一行更小的注释:“前朝凤翔卫紧急联络暗号——‘玉非玉,狼非狼,三更寒潭见真章’!”
谢云琅!他怎么会知道凤翔卫的联络暗号?!这手势的含义……“玉非玉,狼非狼”……难道是在暗示西戎使者所佩的“折翼玄鸟”玉佩有假?或者……那使者本身身份有异?“三更寒潭”……是指地点?时间?
巨大的谜团如同更深的漩涡,瞬间将楚明昭卷入!谢云琅的身份,在她心中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他到底是敌是友?他送药是假,传递这个绝密信息才是真?
谢云琅做完手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他甚至还极其自然地整理了一下袖口,目光扫过楚明昭震惊而警惕的脸,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药,送到了。”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淡,“楚参将好生休息。西戎之事,自有朝廷公断。至于……”他顿了顿,目光若有深意地扫过楚明昭紧攥在怀中的位置(那里藏着香囊),“至于某些故人之物,是福是祸,是真是假,还需擦亮眼睛,明辨是非。莫要被表象所惑,误入歧途。”
留下这句语焉不详、却仿佛意有所指的话,谢云琅不再停留,转身,迈着从容的步伐,走出了囚室。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再次将楚明昭隔绝在冰冷的黑暗之中。
囚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楚明昭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她怀中那枚香囊紧贴心口传来的、微弱却清晰的跳动感——仿佛在回应谢云琅最后那句“故人之物”。
她缓缓低下头,借着门缝透入的最后一丝昏黄光线,看向自己紧握的左手——刚才谢云琅做手势时,她下意识地模仿、记住了那扭曲的“卍”字轨迹和三点的节奏。
西戎使者……折翼玄鸟玉佩……谢云琅的暗号……
萧凛的旧部……背叛?渗透?还是……更深的、连萧凛这个傀儡都未必知晓的布局?
“玉非玉,狼非狼……三更寒潭……”楚明昭在黑暗中无声地呢喃,冰冷的声音在狭小的囚室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疑虑和一种被无形巨网笼罩的冰冷感。
她猛地攥紧了左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无论如何,这使者身上的玉佩,是唯一的突破口!她必须想办法确认!必须知道,那佩戴着萧凛标记出现在西戎使团中的人,究竟是谁!这背后,又藏着怎样惊天的阴谋!
黑暗中,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深处,赤金的火焰熊熊燃烧,冰冷而决绝。香囊紧贴心口的微弱暖意,与谢云琅留下的冰冷暗号,如同冰与火的烙印,深深烙在了她通往真相的荆棘之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