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的初阳，带着几分新雪消融后的清冽，斜斜地刺破窗棂上凝结的薄霜，在巾帼讲武堂总教习值房的青砖地面上，投下几道斜长的、带着毛边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松木炭盆燃烧的暖意、新沏雨前龙井的清苦、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陈旧皮革和铁锈混合的军营气息。值房内陈设简朴，靠墙立着巨大的楠木书架，塞满了兵法典籍和地方志书；临窗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面堆积着厚厚的名册、图纸和墨迹未干的《讲武堂新科课纲细则》。
楚明昭伏在案前，左手执笔，蘸饱了墨汁，在一张摊开的、绘制着复杂机关构造的羊皮图纸上细细勾勒。晨光勾勒出她专注的侧脸轮廓，比前些日子似乎清减了几分，下颌的线条绷得有些紧，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右臂蚀心虫毒带来的阴冷麻痹感，在晨起时尤为清晰，如同跗骨之蛆盘踞在臂骨深处，每一次笔尖的移动都牵扯着细微的酸胀与刺痛。她只能将大部分力量倚在左臂，身体微微向左侧倾斜，这姿势维持久了，腰背便泛起一阵僵硬的酸痛。
小腹深处那沉甸甸的疲惫感并未彻底消散，如同潮汐退去后遗留在沙滩上的湿痕，提醒着那场隐秘战争带来的消耗。她不得不分出一丝心神，强行压制着那若有若无的坠感，将全副精力都投注在眼前这张关乎讲武堂“机关科”根基的图纸上——玄鸟璇玑印传递来的玄奥信息碎片，如同散落的星辰，需要她耗费巨大的心力去捕捉、串联、转化为切实可行的教学图谱。
“大人，” 值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一个穿着浅青色棉布袄裙、梳着双丫髻、约莫十五六岁的小侍女端着红漆托盘，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她是前几日刚由谢云琅从新招的寒门女学员中挑选出来、专门负责楚明昭起居浆洗的，名唤小荷。脸庞圆润，带着几分未褪的稚气，眼神却干净利落，手脚也勤快。此刻她脸上带着一丝拘谨的恭敬，声音清脆：“您的朝食备好了，是清粥小菜，还有一碟新蒸的桂花糖糕。谢参军说您昨夜又熬得晚，特意嘱咐厨房做的，说甜食能……能提提神。”
楚明昭闻言，从繁复的线条中抬起头。目光落在小荷手中的托盘上，热气腾腾的清粥散发着米香，碧绿的腌菜丝，雪白的糖糕上点缀着金黄的桂花，看着便让人口舌生津。一丝极淡的暖意掠过心头。谢云琅……总是这般细致。
“放下吧，有劳。” 她声音带着一丝熬夜后的沙哑，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小荷将托盘轻轻放在书案一角，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楚明昭随手搭在椅背上的那件玄色外袍吸引。那是昨日楚明昭巡视新辟的骑射场时穿的，沾染了不少泥点和草屑。
“大人，您这外袍……还有里面那件软甲内衬，都沾了泥，奴婢给您拿去浆洗房吧？” 小荷试探着问，眼神落在软甲内衬边缘露出的深色污迹上。
楚明昭正端起粥碗，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软甲内衬……那里面……
“嗯。” 她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却随着小荷的动作，落在了那件被她拿起的内衬软甲上。那是贴身穿戴之物，用坚韧的犀牛皮和细密的精钢丝编织而成，分量不轻，此刻被小荷双手捧着。
小荷得了准许，便仔细地开始整理内衬，准备折叠起来。她的动作很轻，手指拂过内衬冰凉的表面，寻找着折叠的缝隙。就在她将内衬里外翻转、准备抚平一处褶皱时，指尖忽然触碰到内衬靠近左胸心脏位置的内侧，一处明显不同于皮革和金属丝触感的硬物！
那硬物不大，约莫拇指指节大小，形状似乎有些奇特，边缘光滑，微微凸起，紧紧贴合在软甲内侧，外面还用一层极其细密、几乎与内衬同色的深青线牢牢地缝死固定着。若非仔细触摸，根本无从察觉。
“咦？” 小荷下意识地发出一声轻咦，带着一丝少女的好奇。她下意识地低下头，凑近了想看个究竟。手指无意识地在那硬物凸起的边缘轮廓上摩挲着，试图分辨那是什么东西。是护心镜的备用零件？还是某种军中特有的标识符？
就在小荷低头凝神、指尖即将勾勒出那硬物完整轮廓的刹那——
嗡——！！！
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冰针瞬间刺穿灵魂的尖锐警报，毫无征兆地在楚明昭识海深处凄厉炸响！
【最高级别威胁警报！检测到核心机密（阴阳虎符碎片·阳）暴露风险！】
【暴露位置：宿主贴身软甲内衬内侧！】
【暴露对象：目标人物“小荷”（身份：讲武堂新晋侍女，忠诚度：初级）！】
【暴露方式：视觉接触（即将发生）！触觉感知（正在进行）！】
【警告！信息泄露将直接触发“欺君之罪”判定！宿主及关联人员（萧凛）将面临最高级别清算！】
【紧急预案启动：“记忆模糊”功能强制激活！能量来源：“凰焰”火种核心！精神力同步链接中……目标锁定：小荷！】
冰冷的电子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一种近乎实质化的惊悚感，瞬间将楚明昭全身的血液冻结！右臂蚀心虫毒的阴冷剧痛被这极致的危机感彻底覆盖！她只觉得一股寒意如同电流般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眼前甚至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虎符碎片！那被她用最细密的针线、深埋于软甲最内侧、紧贴心口皮肉的阴阳虎符碎片（阳）！竟被这个小侍女在整理衣物时无意触碰到了！
欺君之罪！最高清算！关联萧凛！
这几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神经上！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濒临毁灭的冰冷窒息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甚至能感觉到左锁骨下那枚阴符胎记骤然灼热滚烫，与心口软甲内侧那枚阳符碎片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悸动！识海中那汪液态的“凰焰”火种如同被投入炼狱的熔炉，爆发出刺目的金红色光芒，狂暴的能量洪流瞬间冲入她的意识，又顺着无形的精神链接，如同无形的潮汐，猛地涌向正低头凝神的小荷！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楚明昭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思考！她猛地将手中的粥碗往书案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别动！”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失态的凌厉与急促，瞬间打破了值房内清晨的宁静！
小荷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喝吓得浑身剧颤！捧着软甲的手猛地一抖，差点将内衬脱手！她如同受惊的小鹿般猛地抬起头，圆润的脸上瞬间褪去血色，只剩下惊骇和茫然。她看向楚明昭，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被呵斥后的不知所措和巨大的恐慌。
“大……大人……奴婢……奴婢不是……” 小荷的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小半步，紧紧攥着那件软甲内衬，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完全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感觉到将军大人此刻的眼神……冰冷得如同寒潭，带着一种让她灵魂都在颤抖的……杀意？
就在小荷抬头、目光即将触及楚明昭那双燃烧着惊怒与冰冷杀意的眼眸时——
嗡——！！！
一股无形却磅礴的力量，如同最轻柔也最霸道的水流，瞬间淹没了小荷的意识！
她只觉得眼前楚明昭那张冰冷含煞的脸庞，周围的楠木书架，窗棂上的光斑……所有景象都在刹那间变得模糊、扭曲，如同隔着一层荡漾的水波！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大的困倦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让她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刚刚指尖触碰到的那个奇特硬物的触感、轮廓……所有相关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投入滚水中的雪花，瞬间消融、淡化、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一种……空茫的、仿佛刚刚睡醒般的混沌感。
“呃……” 小荷发出一声短促而迷茫的低吟，身体晃了晃，眼神瞬间失去了焦点，变得涣散而空洞。她依旧保持着捧着软甲的姿势，但整个人却如同被抽掉了灵魂的木偶，僵立在原地。
值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松木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楚明昭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内衫，紧贴着冰冷的背脊。她死死盯着小荷那双失去神采的、空洞的眼睛，感受着识海中“凰焰”火种因强行催动“记忆模糊”而传来的阵阵虚弱和灼痛感，以及右臂蚀心虫毒趁机反扑的阴冷剧痛！
成功了？系统……成功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小荷涣散的眼神开始一点点重新聚焦。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似乎刚从一场大梦中惊醒。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捧着的软甲内衬，又抬头看向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几分沉静的楚明昭，脸上充满了困惑和残留的惊惧。
“大……大人……” 小荷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更多的是不解，“奴婢……奴婢刚才……好像走神了？这内衬……脏了，奴婢这就拿去浆洗……” 她的话语里，对刚才指尖触碰到的异常硬物，对那即将看清的轮廓，再无半分记忆！仿佛那段短暂的探索从未发生过，只留下一种莫名的、心悸般的空白。
楚明昭紧绷到极致的心弦，在这一刻终于微微松弛了一丝。但巨大的后怕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强撑着几乎要软倒的身体，右手死死抓住书案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她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墨汁和炭火气息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她混乱的头脑有了一丝清醒。
“无妨。” 楚明昭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疲惫和沙哑，完美地掩饰了刚才的失态，“想是昨夜熬得久了，精神有些不济。吓着你了。” 她微微摆了摆手，“内衬放下吧。粥……也先放着，我稍后再用。你……先出去。”
“是……是！大人！” 小荷如蒙大赦，连忙将软甲内衬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的矮凳上，又慌乱地对着楚明昭福了福身，逃也似地退出了值房，轻轻带上了房门。直到走到外面洒满阳光的庭院，被冷风一吹，她才猛地打了个寒噤，抚着依旧狂跳不止的心口，喃喃自语：“刚才……将军大人的眼神……好可怕……我到底……做了什么惹大人生气了？” 她努力回想，却只记得大人突然呵斥，自己好像恍惚了一下……再想深究，脑中便是一片模糊的迷雾，什么都抓不住。她甩甩头，将这归结于自己新来乍到，过于紧张所致。
值房内重归寂静。楚明昭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缓缓跌坐回紫檀木交椅中。冷汗顺着她的鬓角和下颌不断滑落，滴在绯色的官袍前襟上，洇开深色的湿痕。她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蚀心虫毒的剧痛和识海精神力透支带来的阵阵眩晕。
【“记忆模糊”功能执行完毕！目标“小荷”相关短期记忆已成功干涉！干涉效果：将“触觉感知异常硬物”及“视觉探索意图”模糊化处理，替换为“短暂精神恍惚”及“因大人呵斥产生恐慌”。精神力消耗：35%！警告：此功能存在被强大精神力或特殊物品干扰失效的风险！请宿主务必加强核心机密防护！】
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在识海中响起，带着一丝能量耗损后的虚弱波动。
虎符碎片……暴露的风险……系统强行干预的代价……
楚明昭缓缓睁开眼，目光如同寒冰，死死钉在那件静静躺在矮凳上的玄色软甲内衬上。心口的位置，隔着衣料，那枚紧贴皮肉的阳符碎片，依旧散发着微微的悸动，如同一个沉默的警示。
不能再有丝毫侥幸了！
她挣扎着站起身，踉跄着走到矮凳旁。左手拿起那件内衬，指尖再次触碰到内侧那个被深青线牢牢缝死的、硬物凸起的位置。这一次，她的指尖带着冰冷的杀意和决绝。
她走到书案旁，从笔筒里抽出一柄极其锋利的、用于裁纸的薄刃小刀。刀锋在晨光下闪烁着寒芒。她坐回椅子，将软甲内衬摊在膝上，左手死死按住心口对应位置的外侧皮革。
没有犹豫。刀锋极其精准地刺入那层细密的深青缝线！
嗤啦——！
坚韧的缝线被锋利的刀刃轻易割断。楚明昭的动作异常稳定而迅速，仿佛在切割的不是自己的护身软甲，而是某种致命的毒瘤。很快，那一小块被缝死的区域被彻底割开、剥离。
一枚婴儿拇指大小、通体呈现出温润暖玉质感、雕刻着极其繁复玄奥的盘龙云纹、散发着微弱却精纯能量波动的——虎符碎片（阳），赫然暴露在空气中！它静静地躺在被割开的皮革之上，如同沉睡的龙鳞。
楚明昭的目光落在它上面，复杂难明。这是萧凛给她的“筹码”，是控制“玄棺”的关键，也是此刻悬在她头顶、随时可能斩落的利刃！
她不再迟疑。左手拿起那枚温热的阳符碎片，紧紧攥在掌心。随即，她探手入怀，解开了自己贴身穿戴的、另一件更为轻薄的素色棉布内衫的衣襟系带。冰凉的空气瞬间贴上温热的肌肤，让她打了个寒噤。她将左手伸入内衫内侧，摸索到左胸心脏位置下方、肋骨与柔软肌肤的交界处——一个更加隐秘、更加难以被外人触碰的位置。
她的指尖带着一丝决绝的颤抖，用那柄薄刃小刀极其小心地、在内衫柔软的棉布内侧，划开一道仅容阳符碎片嵌入的、极其细小的口子。然后，她将那枚依旧带着她掌心温度的阳符碎片，缓缓地、珍而重之地塞了进去！确保它完全嵌入内衫的夹层，紧贴着她的肌肤，被柔软的棉布紧紧包裹，再无任何凸起或异样触感！
做完这一切，她飞快地系好内衫衣襟，又迅速将外面那件被割破的软甲内衬卷起，塞进书案最底层的抽屉深处。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处理致命隐患后的利落与冰冷。
冷汗再次浸湿了她的鬓角。她靠在椅背上，剧烈地喘息着。右臂蚀心虫毒的剧痛和识海的虚弱感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她的意志。心口新嵌入阳符的位置，传来一丝细微的、被硬物硌着的异物感和冰凉，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重新加固的、冰冷的安全感。
就在这时——
“笃笃笃。” 值房的门再次被轻轻叩响。门外传来谢云琅清冷沉稳的声音：“大人，太医院张院判奉旨前来，为大人诊脉调理。人已在前厅等候。”
楚明昭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身体的虚弱。再睁开眼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深处，所有的惊悸、后怕、疲惫都被强行压入冰层之下，只剩下属于昭武校尉的沉静与威严。
“请张院判稍候，本官即刻便到。” 她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异样。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绯色官袍，将书案上那杯早已凉透的龙井一饮而尽。冰凉的茶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苦涩的清醒。
她迈步走向门口，步履沉稳。阳光落在她身上，绯色的官袍鲜艳依旧，掩盖了内衫深处那枚紧贴皮肉、如同定时火雷般的阳符碎片，也掩盖了这清晨值房中，刚刚平息的那场无声的、足以颠覆一切的惊魂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