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夜,是能将骨髓都冻透的酷寒。白日里厮杀的血气与焦糊味,被这无情的低温死死压在地表,凝成一层带着腥气的暗红冰壳,覆盖着烽燧堡的断壁残垣。风像裹了碎冰碴的刀子,从豁口处呜咽着灌进来,在空旷的堡内打着旋,卷起细小的雪沫,抽打在脸上,生疼。
楚明昭蜷缩在土屋角落的草堆上,身上裹着能找到的所有破旧皮袄和毡毯,依旧无法抵挡那无孔不入的寒意。高烧如同跗骨之蛆,虽在老葛头那碗混合着不知名草根树皮的苦涩药汁和烈酒擦身的双重作用下,稍稍褪去了些灼人的火气,却留下更深的虚弱和冰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钝痛,牵扯着左腹那道真实的骨裂伤处,以及腰腹间那永恒不散的、深入骨髓的幻痛。
意识在昏沉与短暂的清醒间沉浮。老葛头那句石破天惊的“天阉”,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她混沌的脑海中激起层层涟漪,久久不散。这荒谬绝伦的结论,却成了她此刻最坚固的护身符。它堵住了老葛头惊恐的嘴,也暂时隔绝了身份暴露的致命危机。然而,这“护身符”本身,却像一把裹着蜜糖的钝刀,反复切割着她作为女子最后的尊严,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和冰冷。
她微微侧头,视线越过篝火黯淡的光晕。幸存的戍卒们大多沉睡着,鼾声起伏,脸上带着疲惫和未散的惊悸。老葛头蜷在另一堆草上,守着一只小小的药罐,不时往里添些柴火。火光跳跃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映出一种复杂难辨的神色——是医者的疲惫,是知晓隐秘后的沉重,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怜悯。每当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楚明昭时,那怜悯便更深一分。
刘猛靠墙坐着,身上缠着厚厚的渗血布条,怀里抱着一杆豁了口的破枪,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却始终保持着一种紧绷的警惕。白日里豁口处的并肩血战,楚明昭那不要命的枪法和最后关头力挽狂澜的决断,已在这刀疤脸汉子心中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此刻,他守护的,已不仅仅是一个“天阉”的校尉,而是一个真正能带着他们在绝境中搏出生路的“头儿”。
【精神力恢复:3\/10。状态:深度虚弱,中度疼痛。核心体温偏低。】
【警告:环境温度持续下降!宿主失温风险提升!】
【‘战场预判’等核心技能仍处于强制休眠状态。系统仅维持基础生命体征监测。】
脑海中,冰冷的机械音如同风中残烛,断断续续,带着一种力不从心的虚弱。山河社稷图的虚影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水雾。楚明昭尝试着凝聚一丝意念,想要探查堡外的动静,回应她的却只有一片混沌的眩晕和针扎般的头痛。
她闭上眼,强行压下翻涌的思绪和身体的痛楚,将意识沉入一片冰封的湖底。唯有绝对的冷静,才能在这绝境中活下去。
就在这时——
呜……呜……
一种极其细微、却迥异于寒风的呜咽声,极其突兀地钻入楚明昭敏锐的耳中!那声音来自堡外,来自隘口方向!低沉、绵长、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如同某种巨兽在极寒中压抑的悲鸣,又像是……号角!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并非狄戎惯用的骨角或铜号,更像是某种巨大海螺吹出的、沉郁悠远的声音!
【警告!检测到异常低频声波!来源:隘口西北方,距离约五里!】
【声纹分析:非自然风啸!非已知狄戎信号!匹配数据库……匹配失败!】
【威胁等级:未知!建议:高度警戒!】
系统的警报声陡然变得尖锐!虽然核心功能受限,但基础的探测模块仍在被动运作!这突如其来的、诡异的号角声,如同无形的警钟,狠狠敲击在楚明昭紧绷的神经上!
她猛地睁开眼!瞳孔在昏暗中急剧收缩!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牵扯着伤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什么声音?!”几乎是同时,靠墙打盹的刘猛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弹坐起来!刀疤脸上睡意全无,只剩下野兽般的警觉!他怀中的破枪已瞬间指向门口方向!
老葛头也被惊醒,浑浊的老眼惊疑不定地望向门外深沉的夜色:“这……这鬼哭狼嚎的……不像狄戎的号子啊……”
土屋内其他浅眠的戍卒也纷纷被这诡异的声音惊醒,茫然又惊恐地互相张望,睡意被冰冷的恐惧驱散。
呜……呜……
那沉郁的号角声并未停止,反而更加清晰地穿透了风雪的呜咽,如同无形的潮水,一波波地涌来,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古老,甚至……一丝悲悯?仿佛来自大地深处,来自时间的尽头。
“不对劲……”刘猛的声音干涩,握着枪杆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狄崽子们刚吃了大亏,按说不会这么快……这声音,邪门得很!”
楚明昭强撑着想要坐起,左腹的剧痛让她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她靠在冰冷的土墙上,侧耳倾听着那持续不断的、穿透风雪的低沉呜咽。预判?系统瘫痪。经验?前世也从未听闻!一种比面对狄戎刀锋更加深沉的、源于未知的寒意,悄然爬上她的脊背。
这声音,像一把无形的钥匙,正在试图开启某种尘封的、禁忌的门扉。
就在所有人的心神都被这诡异的号角声攫住、堡内气氛凝重到极点时——
砰!
土屋那扇厚重的、用来挡风的破旧木门,毫无预兆地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一股裹挟着雪沫和刺骨寒意的狂风,如同冰河倒灌,瞬间席卷了整个狭小的空间!篝火被吹得疯狂摇曳,几近熄灭,土屋内光影剧烈晃动,如同鬼域!
一道高大、挺拔、披着玄色大氅的身影,如同撕裂夜幕的魔神,逆着门外深沉的黑暗与风雪,一步踏了进来!
玄甲!黑氅!即便在昏暗摇曳的火光下,那玄甲上冰冷的金属光泽和黑氅上凝结的霜花,也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青铜面具覆盖了来人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如同寒潭古井般的眼眸,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扫过屋内惊骇欲绝的众人,最终,沉沉地、毫无偏差地落在了角落草堆上,那个因剧痛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的“少年”身上!
镇北将军,萧凛!
死寂!比方才听到诡异号角时更加彻底的死寂!篝火挣扎着发出噼啪的爆响,成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唯一的背景音。所有戍卒,包括刘猛和老葛头,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白日里那如同神罚般的一箭,那掌控生死的威严,此刻近在咫尺,带来的压迫感足以让人肝胆俱裂!
楚明昭的心脏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更疯狂的速度擂动起来!撞得胸腔生疼!腰腹间的幻痛在这一刻被点燃,化作灼烧的烈焰!是他!他竟然亲自来了!在这诡异的号角响起、风雪肆虐的深夜!
他来做什么?确认她的生死?还是……彻底了结那个被他亲手送上刑场、又诡异地从武举校场爬回来的“亡魂”?
巨大的惊骇和冰冷的恨意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楚明昭的意志!她甚至能感受到那面具之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穿透层层裹身的破袄和毡毯,刺向她锁骨下那道形如猛虎獠牙的朱砂胎记!前世那封休书的冰冷触感,仿佛再次烙印在灵魂深处!
【警告!关键人物‘萧凛’精神力场全开!威胁等级:致命!身份暴露风险:50%!】
【警告!系统过载!强制……滋……】脑海中的机械音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杂音,彻底陷入沉寂!山河社稷图最后的虚影如同风中残烛,噗地一声熄灭!
萧凛的目光在楚明昭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快、难以捕捉的微澜。随即,他移开视线,冰冷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打破了死寂:
“都出去。”
三个字,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如同山岳倾覆般的绝对威压!
刘猛和老葛头浑身一颤,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起身,连看都不敢再看角落一眼,低着头,拖着受伤的身体和其他同样惊骇的戍卒,仓惶无比地退出了土屋。沉重的木门被最后一个出去的戍卒小心翼翼地带上,隔绝了风雪,也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息。狭小的空间内,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两道无声对峙的气息。
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沉重地压在楚明昭的胸口。她靠在冰冷的土墙上,身体因剧痛和极度的紧张而微微颤抖,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那尖锐的痛楚维持着最后的清醒和倔强。她抬起头,染着血污和冷汗的脸在火光下有种惊心动魄的脆弱,唯独那双眼睛,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匕首,毫不退缩地迎向那青铜面具后的深眸!里面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是恨,是怒,是孤狼濒死也要撕下敌人一块血肉的决绝!
萧凛沉默地向前走了两步。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土屋内投下巨大的阴影,几乎将蜷缩在角落的楚明昭完全笼罩。玄甲摩擦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金属声。他停在她身前几步之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
没有言语。只有篝火在两人之间跳跃,光影在两张脸上明灭不定,映照着面具的冰冷和她眼中的孤绝。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每一息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楚明昭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以及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他在等什么?等她崩溃?等她求饶?还是等她……再次露出破绽?
就在楚明昭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威压碾碎意志的临界点——
萧凛动了。
他并未拔剑,也未再靠近。只是缓缓地、极其随意地抬起了右手。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带着常年握刀磨出的厚茧,在篝火的光晕下泛着冷硬的质感。
他的动作很慢,仿佛在展示什么,又仿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迟疑?手指探入玄色大氅的内衬,摸索了一下。
然后,在楚明昭死死盯着的、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中——
萧凛从那大氅内衬的暗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不是刀,不是令箭,不是毒药。
而是一卷……布?
那布卷颜色是干净的月白色,质地看起来异常柔软细腻,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光滑,在昏暗跳跃的火光下,泛着一种与这血腥肮脏的战场格格不入的温润光泽。
萧凛的手指捏着那卷柔软的布,隔着几步的距离,手腕随意地一抖。
嗤啦——
那卷布应声展开,如同月光流淌,垂落下来。长度约莫三尺,宽度一掌有余,边缘裁剪得异常整齐。
楚明昭的瞳孔,在那卷布展开的瞬间,骤然收缩到了针尖大小!全身的血液如同被瞬间抽空,又在下一刻冻结成冰!一股比漠北寒夜更刺骨的冰冷,顺着脊椎疯狂地窜上头顶!
那……那分明是女子束胸专用的——裹胸布!
柔软,细腻,月白色……与她此刻粗糙磨砺、紧紧缠绕、几乎要嵌入皮肉的破布束带,形成了天壤之别的对比!
他知道了!他果然全都知道了!什么天阉!什么体弱!都是笑话!这卷柔软的裹胸布,就是赤裸裸的揭穿!是无声的嘲讽!是比那碗避子汤更甚的羞辱!他是在告诉她,她所有的伪装,在他眼中,都如同这篝火下的影子,无所遁形!
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的恐惧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楚明昭!她甚至能感觉到那粗糙的束胸布带在剧烈的情绪波动下勒得更紧,几乎要窒息!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腥甜!腰腹间的幻痛和左腹真实的骨裂剧痛同时爆发,如同要将她撕裂!
就在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嘶吼出声、或者彻底崩溃晕厥的刹那——
萧凛的手臂随意地向前一递。
那卷展开的、柔软细腻的月白色裹胸布,如同被抛弃的杂物,带着一丝冰冷的、不容拒绝的力道,被抛掷过来,轻飘飘地落在了楚明昭身前,沾染着灰尘和草屑的破旧毡毯上。
布料落下时,甚至带起了一丝微弱的气流,拂过楚明昭因极度震惊和屈辱而僵冷的脸颊。
紧接着,萧凛那低沉、冰冷、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清晰地穿透了篝火的噼啪声,钻入了楚明昭的耳中,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她的心尖:
“……用这个。”他的声音顿了顿,目光似乎在她紧束的、被粗布勾勒出异常平坦轮廓的胸口位置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落回她惨白如纸、因屈辱和恨意而微微扭曲的脸上,平淡地补充了后半句:
“比束带舒服。”
比束带舒服……
这五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和一种近乎残忍的……施舍?
楚明昭的身体猛地一颤!所有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她死死地盯着落在毡毯上那卷刺眼的月白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下唇已被咬破,鲜血混着冷汗,沿着苍白的下颌蜿蜒流下,滴落在破旧的毡毯上,洇开一小朵暗红的花。
羞辱!赤裸裸的羞辱!他不仅揭穿了她,还要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施舍给她更“舒适”的伪装工具!这比直接杀了她更令人难以忍受!
她猛地抬头,染血的、如同淬毒寒冰般的目光,带着毁天灭地的恨意和决绝,直刺萧凛面具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杀了我!现在就杀了我!
然而,萧凛却仿佛没有看到那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恨意。他的目光,在抛下那卷裹胸布后,并未在楚明昭脸上停留,反而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巡视般的漠然,扫过她因激动和虚弱而微微敞开的、沾着血污汗渍的粗布衣襟领口。
领口之下,那单薄的、被束带紧紧缠绕的锁骨位置,在昏暗的光线下,一道寸许长、形如猛虎獠牙的朱砂色胎记,若隐若现。
萧凛的目光,在那胎记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如同错觉。他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困惑的波动?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冷覆盖,归于一片沉寂的荒芜。
他不再言语,甚至没有再看楚明昭一眼。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举动,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高大的身影裹挟着外面的风雪寒意,毫不犹豫地转身,玄色大氅在身后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大步走向门口。
吱呀——
沉重的木门再次被拉开,外面呼啸的风雪声瞬间涌入。萧凛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与风雪之中。
砰!
门被重新关上。
土屋内,死寂重新降临。篝火依旧噼啪作响,光影在楚明昭惨白如纸、布满冷汗和血污的脸上剧烈跳动。她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脱力般重重地靠回冰冷的土墙,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目光死死地盯着毡毯上那卷刺眼的月白色裹胸布。那柔软的布料,此刻在她眼中,却比烧红的烙铁更加滚烫,比淬毒的匕首更加锋利!它无声地嘲笑着她的挣扎,宣告着她所有伪装的彻底失败。
羞辱、愤怒、冰冷的恨意、还有一丝被彻底看穿的无力感……无数种激烈到极致的情绪在她胸腔中疯狂冲撞、撕扯!喉咙里的腥甜再也压抑不住!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从她口中喷出!如同盛开的、绝望的红梅,星星点点地溅落在身前破旧的毡毯上,也溅落在那卷刺眼的月白色裹胸布边缘,洇开一片更加刺目的暗红!
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伤处,带来灭顶般的剧痛。楚明昭眼前彻底被黑暗笼罩,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再次坠入无边的深渊。最后的感知,是口中浓重的血腥味,是腰腹间那如同被撕裂般的永恒幻痛,以及……毡毯上那抹冰冷刺目的月白色。
【警告!宿主情绪剧烈崩溃!脏器严重受损!生命体征急速下降!】
【强制……滋……启动……深层……修复……】脑海中,沉寂的系统似乎被这濒死的危机强行唤醒,发出断断续续、带着强烈电流杂音的警报,最终彻底被一片混沌的黑暗吞没。
风雪在堡外呜咽,如同鬼哭。堡内,只有篝火映照着角落里那个蜷缩的身影,和毡毯上那抹染血的、冰冷的月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