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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都的铅灰色天穹,被西域商队带回的滚滚黄沙与驼铃声猝然撕裂。风沙中裹挟的不再仅是肃杀与苍凉,更有一种陌生的、带着异域香料与黄金气息的灼热躁动。镇国女将军府深处那股浓重到化不开的药味,似乎也被一种更沉重、更坚实的金石气息所取代——那是功勋的重量,是碑石在匠人铁凿下迸溅的火星,是无数被血火淬炼过的名字即将被镌刻于不朽的预兆。

暖阁内,炭火盆烧得通红,跳跃的火光映照着楚明昭那张灰败得近乎透明的脸庞。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紧闭着,唯有微弱得如同风中游丝的呼吸,证明着这盏残灯尚未彻底熄灭。素白的中衣下,左肩胛下那道箭伤疤痕在每一次细微的呼吸中都牵扯着空茫的剧痛,如同永不熄灭的烙印。林红缨跪坐榻前,冰冷的双手如同最精密的锁扣,包裹着楚明昭那只枯瘦冰凉的手,精纯的内力如同涓涓细流,不顾一切地渡入那枯竭的经脉。

“殿下…” 苏妙的声音带着风沙磨砺后的沙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激昂,打破了暖阁内令人窒息的沉寂。她玄色云纹锦袍上蒙着的黄沙已被仔细掸去,但眉眼间的疲惫与风霜之色难掩。此刻,她手中捧着的不是军报,而是一份墨迹淋漓、盖着白驼城独特火漆印鉴的羊皮卷,以及一卷沉甸甸的、用厚绸包裹的账册。

“‘玄凰商卫’…已…抵…白驼城!” 苏妙的声音带着破开风沙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沿途…遭遇…沙匪…三股…皆…被…击溃!毙敌…五十七…俘…三十三…缴获…驼马…兵刃…无算!商货…丝毫无损!”

她顿了顿,冰冷的眼眸中跳跃着难以抑制的振奋:“穆罕穆德…城主…亲迎…于…城外…十里!结盟…之礼…已成!首批…西域…良马…三百匹…香料…二十驼…精铁…矿石…五十车…已…随…返程…商队…启运!更…有…白驼城…及…周边…七城邦…联署…国书…请求…互市…永…好!”

巨大的捷报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把,瞬间点燃了暖阁内压抑已久的空气!赵青禾(小荷)握着炭笔的手猛地一颤,稚嫩的脸上满是激动与自豪。韩青垂着眼睑,袖中的算盘珠子无声地捻动了一下,冰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飞速计算着三百匹良马的价值、精铁矿石对军械锻造的意义时,指尖几不可察地划过一丝灼热。

“好…咳…咳咳…” 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极其艰难地从楚明昭紧抿的唇齿间挤出。她深陷的眼窝极其缓慢地睁开一条缝隙,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瞳孔深处沉淀着一片被冰层覆盖的、极致的平静。“商卫…女兵…功勋…簿…呈…上来…”

苏妙立刻将那份沉甸甸的账册呈上。林红缨接过,小心地翻开。上面并非枯燥的数字,而是以最工整的蝇头小楷,详细记录着此次西行护卫途中,每一位“玄凰商卫”女兵的表现:

“…丙字三号,张翠花,遇袭时以藤牌护住商队驼首,臂中流矢,不退半步…”

“…丁字七号,王小妹,于‘鬼哭峡’设伏,袖箭毙沙匪头目…”

“…楚念(砺锋营),沙暴中寻回失散向导,救其性命…”

“…苏妙(领队),指挥若定,阵斩匪首‘秃鹫’哈桑…”

“…阿蛮(副领),断后阻敌,毙敌十一,身被数创…”

每一个名字,每一件功绩,都带着西域的风沙与血火气息,沉甸甸地压在纸页之上。

楚明昭沾满血污、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艰难地抬起,指尖缓缓拂过那些力透纸背的名字。一股混杂着巨大欣慰、深入骨髓的悲怆与一种洞穿时空的明悟,在她枯竭的心湖中漾开微澜。前世冰冷的河水,三万七千六百四十一人葬身鱼腹的绝望哀嚎,与今世神武门外焚城的烈焰,野狐峪咆哮的洪水,演武场泥泞中的搏杀,西域风沙中女兵浴血护卫的身影……无数画面疯狂地冲撞、融合。

她仿佛看到了那些史册中被抹去姓名的巾帼,看到了沈云卿血溅狱墙时的不甘,看到了无数默默无闻却用生命守护着脚下土地的士兵……功勋,不该被遗忘,不该因性别而区分!

“功…勋…” 嘶哑的声音陡然响起,带着一种耗尽生命的决绝,如同惊雷炸响在暖阁之中!

“当…铭…于…石!”

“当…昭…于…日…月!”

“当…与…山…河…同…寿——!!!”

她的目光穿透摇曳的烛火,落向虚空深处,仿佛看到了西山讲武堂那片巨大的砺锋碑:

“传…本宫…令!”

“于…西山…讲武堂…砺锋碑…旁…”

“另…立…‘军…功…碑’!”

“碑…高…九…尺…九…寸…取…极…阳…之…数…亦…寓…长…久!”

“碑…身…取…北境…黑…石…峪…血…战…之…地…最…坚…之…玄…岩!”

“碑…文…”

楚明昭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苏妙手中那份沉甸甸的功勋簿,布满了血丝的瞳孔深处燃烧着骇人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疯狂光芒:

“凡…大胤…将士…无论…男…女!”

“凡…阵…斩…敌酋…夺…旗…陷…阵…护…民…守…土…之…功!”

“凡…军功…核定…无…误…者!”

“皆…以…同…样…规…制…镌…刻…其…名…籍贯…功…绩…于…碑…上!”

“男…兵…女…兵…功…绩…并…列!无…分…高…下!”

“此…碑…立…于…讲武堂…正…门…之…前!”

“受…万…世…瞻…仰!”

“受…日…月…山…川…见…证——!!!”

“男女兵功绩并列!无分高下!”

九个字,如同九道撕裂千年铁幕的惊雷,狠狠砸在暖阁内每一个人的心头!巨大的震撼与一种破开樊笼的激荡,让苏妙冰冷的眼眸瞬间爆射出骇人的精光!赵青禾激动得浑身颤抖,笔尖在宣纸上戳出一个深深的墨点!韩青袖中的算盘珠子停止了捻动,苍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虔诚的专注——他在计算碑石的尺寸、镌刻所需工时、玄岩的开采与运输成本、以及这石破天惊之举可能引发的滔天巨浪!

“殿下…” 苏妙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激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末将…即刻…督造!砺锋营上下…必…以…血…汗…铸…此…丰…碑!”

暖阁外,风雪更疾。西山讲武堂的巨大工地上,却已是一片热火朝天。沉重的号子声、铁钎凿击坚硬玄岩的叮当声、石料摩擦搬运的轰鸣声,混合着凛冽的寒风,奏响一曲充满力量与期待的乐章。

巨大的黑色玄岩石料,从遥远的北境野狐峪日夜兼程运来,每一块都仿佛浸染着当年韩肃和袍泽们血战的气息。数百名工匠和征调来的健妇、辅兵,在苏妙的亲自督阵下,挥汗如雨。巨大的石坯被铁链吊起,在经验丰富的石匠指挥下,一点点修凿出九尺九寸高的方正碑身轮廓。

工棚内,赵青禾和几名精通书法的女文书,正伏案疾书。她们面前摊开的,是女将军府考功司汇集来的、自女兵体系建立以来,所有经过严格核定的男女兵功勋记录。从神武门外焚城的三百玄甲女兵之首功,到野狐峪洪水天兵中三十名女兵的名字,到演武场钩镰锁甲阵的百名女兵,再到此次西域护卫的“玄凰商卫”…每一个名字,每一件功绩,都被以最工整、最庄重的馆阁体,誊录在一张张特制的、坚韧的熟宣之上,等待被拓印上碑。

“这里!王猛将军的名字!野狐峪断后,与韩肃将军同功!” 一个年轻的女文书指着名录,声音带着激动。

“还有雷豹将军!演武场后,他亲率镇北军一部,协防黑石隘口,击退西戎游骑三次袭扰!” 另一个文书补充道。

“张翠花…王小妹…楚念…” 赵青禾稚嫩却异常沉静的声音念着那些女兵的名字,手中的笔稳如磐石。当写到“楚念”二字时,她的笔锋微微一顿,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在风雪夜握着染血枯枝、眼神凶悍如幼狼的小小身影。

韩青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穿梭在工地与工棚之间。他苍白清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中布满的血丝和额角不断渗出的细密冷汗,昭示着他精神的高度紧绷与巨大的消耗。他在反复核算:

碑身正面的面积,能容纳多少行名字?每行多少字?

不同功勋等级(阵斩、夺旗、陷阵、救护等)是否需要用不同大小的字体区分?

玄岩的硬度,雕刻的深度,如何保证千年风雨侵蚀下字迹依旧清晰?

镌刻的进度,必须赶在…赶在殿下…之前完成!

每一个数字,每一条线,都在他飞速运转的脑海中精确推演、优化。偶尔,当他抬头望向暖阁的方向,眼神中会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与紧迫。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向神都的每一个角落,也飞进了紫宸殿旁那座森严的相府。

“荒谬!荒谬绝伦!” 崔琰猛地将手中一份誊抄的军功碑名录草案狠狠摔在光洁的紫檀木书案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他深陷的眼窝中燃烧着冰冷的怒火,平日里沉凝如水的面容此刻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男女兵功绩并列?无分高下?还要用野狐峪的玄岩立碑?受万世瞻仰?楚明昭!她这是要掘我大胤千年的礼法根基!是要将乾坤颠倒、阴阳失序的邪说刻在石头上,让后世子孙都去效仿吗?!”

“相爷息怒!” 李弼侍立一旁,脸色同样难看,“此碑若立,后患无穷!女子从军已是牝鸡司晨,如今竟要与男子同列碑石,受同等尊荣?长此以往,纲常何在?礼法何存?必须阻止!”

“阻止?如何阻止?” 礼部右侍郎孙廷须发皆张,声音因激愤而尖锐,“她手握金印,有权自行任免校尉!立块碑而已,又未动用国库,用的是她女将军府的私财和那些西域商路赚来的脏钱!瑞王叔和那个装疯卖傻的谢清源必定全力支持!我们拿什么理由去阻止?难道说祖宗礼法不许女子留名于石?”

“祖宗礼法就是不许!” 李弼厉声道,“女子名讳,不入宗祠,不载族谱,岂能公然刻于碑石,与男子并列,供人观瞻?此乃大不韪!是对天下士林的羞辱!”

“那就让它…刻不成!” 崔琰冰冷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缓缓响起。他深陷的眼窝中闪烁着阴鸷的算计,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书案上那份名录草案,最终停留在几个名字上——王猛(韩肃族侄)、雷豹(镇北旧部悍将)…“功勋核定…岂能由她女将军府一家之言?尤其是…涉及某些…敏感旧事…和…敏感…旧部…”

他抬起头,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刺向李弼和孙廷:“联络都察院!弹劾!弹劾女将军府考功司徇私舞弊,虚报冒领军功!尤其是…野狐峪旧事…和…演武场某些‘不合常理’的斩获…还有…那个叫楚念的小丫头,一个流落街头的野种,寸功未立,凭什么名字也在上面?给她安个‘冒功’的罪名!把水搅浑!让这碑…就算立起来…也…名不正…言不顺!”

“相爷高明!” 李弼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下官这就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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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讲武堂,立碑大典。

连绵的阴雨终于歇了,铅灰色的云层裂开缝隙,吝啬地洒下几缕惨淡的冬日阳光。巨大的砺锋碑黝黑的碑身沉默矗立,如同饱经沧桑的巨人。在其身旁,一座更高、更厚重的玄黑色巨碑拔地而起!碑高九尺九寸,通体由来自野狐峪战场的坚硬玄岩雕琢而成,散发着沉重、冰冷、肃杀的气息。碑身尚未刻字,光滑如镜的黑色石面倒映着云层缝隙透下的微光,仿佛一面巨大的、等待书写历史的墨玉屏风。

碑前,人山人海。

新帝萧珏高踞临时搭建的观礼台上,小小的身体裹在厚重的龙袍里,稚嫩的脸上带着茫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瑞亲王萧宏手持蟠龙金锏,肃立御座之侧,浑浊的老眼扫视全场,带着千钧威压。谢清源一身青色少傅官袍,静立一旁,眼神沉静如深潭,沾着一点墨渍与暗褐血渍混杂污渍的袖口在寒风中微微拂动。

台下,文武百官、勋贵宗室、讲武堂所有女兵、以及被特许观礼的部分边军将士代表,肃然而立。气氛沉凝得如同结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座沉默的黑色巨碑,以及碑前暖舆中那道气息奄奄的身影。

崔琰立于文官之首,紫袍玉带,面色沉凝如水,如同万年不化的玄冰。李弼、孙廷等人侍立其后,眼神闪烁,如同等待猎食的豺狼。

“吉时已到——!” 礼部官员尖细的唱喏声穿透沉凝的空气。

沉重的号角声呜咽响起,苍凉而肃穆。

苏妙一身玄色云纹锦袍,外罩象征考功司主官的软甲,缓步登上碑前高台。她手中捧着的不是祭文,而是一柄沉重的、闪烁着幽冷寒光的玄铁巨锤!锤头缠绕着象征祭祀与战功的玄色与赤红绸带。

“奉…护国女侯…令!” 苏妙冰冷的声音如同刀锋刮过,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大胤…军功碑…立——!!!”

话音落落,她双手高高举起那柄象征着力量与镌刻的巨锤!

“且慢——!”

一个尖锐而充满戾气的声音,如同毒蛇出洞,猛地撕裂了肃穆的气氛!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周延手持象牙笏板,大步踏出班列,直指高台上的苏妙,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指控:

“陛下!瑞王叔!诸公明鉴!此碑立不得!女将军府考功司,徇私舞弊,虚报冒领军功,欺瞒圣听,其罪当诛!”

轰——!

如同惊雷炸响!全场瞬间一片哗然!

“周御史!你血口喷人!” 阿蛮在台下勃然大怒,魁梧的身躯猛地踏前一步,铜铃般的眼睛凶光毕露!

“肃静!” 瑞亲王萧宏须发皆张,蟠龙金锏重重顿地,发出沉闷巨响!

周延毫不畏惧,高举手中一份奏疏,声音尖锐:“臣有铁证!演武场女兵所谓‘阵斩’赤炎部亲卫队长,实为趁洪水混乱偷袭,并非堂堂正正之战!其斩获之帅旗,亦有疑点!此乃虚功一也!”

他目光扫向台下肃立的边军将领队列,尤其在王猛和雷豹身上停留:“野狐峪旧事,功过尚未厘清!某些人是否真配留名于此碑之上?此乃疑功二也!”

最后,他的手指如同毒箭,狠狠射向女兵队列中那个小小的身影——楚念!

“更甚者!此女楚念!身世不明,流落街头,入营不过数月,寸功未立!其名竟赫然列于首批镌刻名录之上!此非冒功,何为?!女将军府如此赏罚不明,徇私枉法,此碑若立,非但不足以昭显军功,反将成为我大胤军伍之耻!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旨,严查考功司!此碑…毁之!”

字字诛心!句句指向女将军府功勋核定的根基!更将矛头直指楚念和野狐峪旧部的敏感神经!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沉甸甸地压向观礼台!小皇帝脸色煞白,求助般地看向瑞亲王。崔琰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全场死寂!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暖舆之上!聚焦在那道气息奄奄的身影上!

楚明昭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极其艰难地睁开。布满了蛛网般血丝的瞳孔,穿透虚弱的表象,如同淬火的寒冰,直直刺向高台下状若疯狗的周延,再缓缓扫过崔琰那张道貌岸然的脸。

“功…勋…核…定…” 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如同砂纸磨过生锈的铁器,极其艰难地从暖舆中传出,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狠狠砸在死寂的空气中:

“考功司…独立…行…权…循…《女军官制》…条…例…”

“每…一…级…军功…皆…有…烽燧…哨尉…主官…及…同袍…三…人…以…上…联…署…证…明!”

“每…一…个…名字…皆…经…吏部…兵部…存档…备…案…可…查!”

“周…延…”

楚明昭沾满血污的唇齿间挤出破碎却斩钉截铁的字眼,目光死死锁定周延:

“你…指…控…虚…功…冒…功…”

“拿…出…证…据!”

“拿…不…出…”

她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艰难地抬起,指向高台上那柄缠绕着玄红绸带的巨锤:

“便…是…诬…告…勋…臣…谤…讪…朝…廷!”

“按…律…当…斩——!!!”

最后一个“斩”字,带着撕裂喉咙的血腥气,如同惊雷炸响!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刀锋,从暖舆中弥漫开来,瞬间冻结了周延所有的气焰!他看着暖舆中那道气息奄奄却如同神魔般的身影,再看看高台上苏妙手中那柄寒气森森的巨锤,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我…我…” 周延张了张嘴,脸色惨白,冷汗涔涔而下,求助般地看向崔琰。

“陛下!瑞王叔!” 一个如同闷雷般的声音骤然响起,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只见雷豹猛地踏出边军将领队列!他虬髯戟张的脸上没有了平日的骄悍,反而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的赤红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他环视全场,最后目光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周延和崔琰集团身上:

“野狐峪!老子就在那儿!王贲将军的族侄王猛,带着五百弟兄断后,血都快流干了!没有他们死守谷口一天一夜,老子和黑石隘口的弟兄们早他娘的被包了饺子!这功勋,是老子亲眼所见!是老子和活下来的几十号弟兄联名画押担保的!谁他娘的敢说疑功?!”

他猛地指向女兵队列中的楚念,声音带着巨大的悲愤:“还有这小丫头!演武场!老子就是被她钩翻在泥里的!老子服!心服口服!她的名字,就该刻在碑上!谁他娘的敢说冒功?!站出来!先问问老子手里的斧子答不答应!”

轰——!

如同点燃了引信!演武场被钩镰枪放翻的耻辱、对女兵战力的重新认知、对楚明昭废除连坐、军功抵罪、开放西域商路等举措的复杂认同、以及对崔琰集团阴险手段的极度厌恶,在此刻如同火山般爆发!

“末将附议!” 王猛踏前一步,年轻的脸庞上满是坚毅与悲愤,“野狐峪五百弟兄的血,不能白流!他们的名字,必须刻上去!”

“末将附议!” 数名参与过西域护卫的边军军官同时踏出!

“附议!附议!” 砺锋营女兵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

声浪汇聚,如同愤怒的海啸,狠狠冲击着崔琰集团!周延面如死灰,踉跄后退!李弼、孙廷等人脸色惨白!崔琰脸上的沉凝彻底崩裂,化为一片铁青!

“够了!” 瑞亲王萧宏苍老却如同洪钟般的声音响彻全场,带着雷霆万钧之力!他浑浊的老眼扫过崔琰,再看向暖舆中那道气息奄奄的身影,布满老年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狂怒与决断:“功勋核定,证据确凿!周延无端构陷,谤讪功臣,扰乱大典,着即革职,交大理寺严审!立碑大典,继续!”

“诺!” 数名金甲禁卫如狼似虎般扑上,将瘫软在地的周延拖了下去!

“立——碑——!” 礼部官员颤抖着,再次高唱!

苏妙眼中寒光爆射,双手紧握巨锤,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早已固定好第一块镌刻着密密麻麻功勋名字的巨大石板边缘,象征着镌刻开始的奠基石位置,狠狠砸下!

砰——!!!

一声沉闷而清晰的巨响!如同命运落槌!

沉重的玄铁锤头砸在坚硬的玄岩上,火星四溅!象征着镌刻正式开始的奠基石被牢牢嵌入碑座!

与此同时!

“请…甲——!” 林红缨冰冷而悲怆的声音穿透云霄!

只见四名身着玄甲、神情肃穆到近乎悲壮的女兵,抬着一具覆盖着玄色绣金凰纹锦缎的支架,从暖舆后缓缓走出!支架之上,静静陈列着一副赤红色的铠甲!

那甲,通体赤红如血,仿佛被无数鲜血反复浸染、淬炼!甲片并非寻常札甲,而是带着奇异的流线型弧度和细密的蜂窝叠层纹路!左胸位置,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裂痕贯穿甲片,边缘翻卷,无声诉说着鹰愁涧那致命一箭!甲胄上布满了刀劈斧凿、箭矢留下的累累伤痕,每一道都仿佛在低语着沙场的残酷与主人的不屈!肩甲、臂甲、护心镜…冰冷、沉重、残破,却散发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惨烈杀伐之气与无上威严!

这正是楚明昭征战北境、饮血无数、于鹰愁涧暴露身份、几乎丧命时所披挂的赤血战甲!

四名女兵抬着支架,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穿过肃立的人群,走向讲武堂洞开的、灯火通明的正厅大门!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震撼灵魂的一幕死死攫住!

“供奉…侯爷…战…甲…于…讲武堂…正…厅!”

林红缨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悲怆:

“受…后世…执剑…女子…永…世…瞻…仰!”

“警…我…辈…勿…忘…来…路!”

“砺…我…辈…勇…往…直…前——!!!”

赤甲入厅!供奉于讲武堂至高之位!

巨大的悲恸与一种深入骨髓的震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广场!无数女兵热泪盈眶,朝着那副缓缓消失在正厅大门内的赤红战甲,重重跪倒在地!就连许多边军将士,看着那布满伤痕、象征着无上功勋与惨烈牺牲的战甲,也不由得肃然起敬,默默垂首!

楚念跪在女兵队列的最前方,小小的身体因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颤抖。她看着那副赤红如血的战甲消失在门内,再下意识地抚过自己左肩胛下方——那块暗红的虎符胎记在轻甲下灼热滚烫!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悲恸、血脉相连般的悸动与一种沉甸甸的使命感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的心防!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混着脸上的沙尘,洇湿了身下的冻土。

“师父——!”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带着稚嫩的绝望与无边的孺慕,响彻在西山的风中!

暖舆之内,楚明昭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缓缓阖上。指尖,无意识地摸索着,最终,死死攥住了无名指上那枚冰冷的指环。

“山…河…同归…”

嘶哑破碎的呓语,如同风中游丝,彻底消散在浓重的药味与震天的哭喊声中。

一滴冰冷的泪,混着唇角再次溢出的暗红血渍,无声地滑过苍白消瘦的脸颊,洇入素白中衣的领口。

暖舆之外,巨大的玄黑色军功碑沉默矗立,光滑如镜的碑面倒映着铅灰色的苍穹,仿佛一面巨大的、等待书写历史的墨玉屏风,无声地见证着赤甲的供奉与一个时代的悲怆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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