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统六年,三月十五,东宫校场。
晨光熹微,春寒料峭。校场之上,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正挽弓搭箭。他身着玄色劲装,腰束革带,脚踏薄底快靴,身形虽未长成,但站姿如松,拉弓时臂膀稳如铁铸。弓是特制的一石软弓,箭是去了箭镞的练习箭。
“嗖——”
箭离弦而去,正中三十步外的箭靶红心。紧接着,少年不待喘息,反手从箭囊又抽一箭,开弓、瞄准、放弦,一气呵成。第二箭竟追着第一箭的尾羽,“噗”地射入同一个孔洞。
“好!”校场边传来喝彩声。
少年收弓转身,面容已见棱角,眉眼间既有林冲的英挺,又承了张贞娘的清秀。正是当朝皇太子、天统皇帝嫡长子——林天赐。
喝彩的是镇北大将军耶律大石。这位威震北疆的老将今日奉诏入京,特地来考较太子武艺。他捋着花白胡须,眼中满是赞赏:“太子殿下的箭术,已有陛下当年七分火候。更难能可贵的是这连珠箭法,臣在北疆多年,未见几人能使。”
林天赐恭敬行礼:“耶律将军过奖。学生这点微末技艺,如何敢与父皇相提并论。”
“殿下过谦了。”耶律大石走近,仔细查看箭靶,“两箭同孔,这不仅是准头,更是力道控制已入化境。来,让臣看看殿下的枪法。”
一旁侍立的东宫侍卫连忙递上长枪。这枪是特制的,比制式长枪短一尺,轻三斤,正合少年使用。林天赐接过枪,抱拳行礼,随即展开架势。
霎时间,校场上枪影重重。点、扎、挑、刺,基础枪法在他手中使得有板有眼。待三十六路枪法使完,少年额头已见薄汗,但呼吸不乱。
耶律大石却皱眉:“殿下的枪法,招式严谨,劲力通透,只是...”
“只是什么?请将军直言。”林天赐收枪肃立。
“少了杀气。”耶律大石直言不讳,“殿下使枪,如临帖写字,一笔一划皆合规矩,却无沙场血战之气。陛下当年在幽州城头,一杆丈八蛇矛,杀得金兵胆寒,那是从尸山血海中练出的本事。”
林天赐若有所思:“将军的意思是...学生缺实战?”
“正是。”耶律大石点头,“武艺分两种:一为‘演武’,强身健体,示人观瞻;二为‘战武’,以杀敌保命为要。殿下如今只通前者。不过...”他话锋一转,“殿下年方十二,能有此造诣,已属难得。待年岁稍长,去边关历练几年,自然不同。”
“学生谨记将军教诲。”林天赐再行一礼。
这时,一名小太监匆匆跑来:“殿下,陛下召您去文华殿,说是吴相公有要事相商。”
耶律大石闻言笑道:“看来文事来了。殿下快去,莫让陛下久等。”
文华殿偏殿。
这里已成了太子读书、议事的常所。殿中不设御座,只摆着几张檀木圈椅,四壁书架上满是典籍。林冲与吴用对坐,面前摊开一幅巨大的海图。
“儿臣参见父皇,见过吴相。”林天赐入内行礼。
林冲招手让他近前:“来,看看这个。海事院刚送来的南海海图,比三年前那版详尽得多。”
林天赐凑近细看。海图以泉州为中心,向南延伸,标注了占城、真腊、三佛齐、闍婆等数十国的港口、航线、季风、暗礁。更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注记:某地产香料,某地多珍珠,某地有悍民,某地与天竺通商...
“父皇,此处为何标红?”林天赐指向南海一处群岛。
吴用接话:“殿下好眼力。此处是蒲姓商人最新发现的岛屿,盛产一种奇木,坚如铁,沉如水,是造海船的绝佳材料。岛上还有土人,以采珠为生。阮小七将军建议在此设港,既可取木造船,又可收珠为利。”
林天赐沉思片刻:“设港需驻军,需补给,距泉州三千里,如何维持?”
“问得好。”林冲眼中露出赞许,“这也是朕与吴相忧虑之处。你且说说,若由你决断,当如何?”
少年不假思索:“儿臣以为,可分三步。其一,派小股水军登陆,建简易营寨,与土人贸易,探明虚实。其二,若确有利可图,招募商贾共建港口,朝廷占股,商贾经营。其三,待港口繁盛,再设官府,驻水军。如此循序渐进,可免劳民伤财,反噬本土。”
吴用抚掌:“殿下此策,老成谋国!正是‘以商养港,以港护商’之理。陛下,太子见识,已不在朝中诸公之下。”
林冲却摇头:“纸上谈兵易,落到实处难。天赐,若派你去泉州,主持此事,你需要多少人、多少钱、多长时间?”
林天赐一愣,随即陷入沉思。他踱到窗边,望着院中那株老槐树,手指无意识地在窗棂上划动——这是他从父亲那里学来的思考习惯。
良久,他转身道:“儿臣需要三样:其一,懂水战的将领一名,阮小七将军最宜;其二,熟悉南海的商人十名,蒲开宗可荐;其三,海事院精通造船、地理的吏员五名。钱粮...初年需五十万贯,往后可自负盈亏。时间...三年可见雏形,五年可成规模。”
“五十万贯从何来?”
“内库二十万,户部十万,另二十万可发‘南海债’,许以商利,募商贾认购。”
“若三年不成,如何交代?”
“那便说明此地无大利,及时止损,撤人回航。所费钱粮,儿臣愿从日后俸禄中扣还。”
一问一答,条理清晰。林冲与吴用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欣慰。
“好。”林冲终于露出笑容,“此事便交你督办。不过不是现在——等你满十五岁,亲去泉州。这三年,你需精通海事、商贸、造船诸学,还要学番邦语言。做得到吗?”
林天赐眼睛一亮,单膝跪地:“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托!”
午后,东宫书房。
这里与文华殿又是不同气象。三面书架,一面兵器架,书案上笔墨纸砚与弓弩模型并陈。墙上挂着一副对联,是林冲亲笔:“文能提笔安天下,武可上马定乾坤。”
林天赐刚换下劲装,着一身月白儒袍,正在临帖。所临不是常见的颜柳欧赵,而是一份军报抄本——那是天统二年幽州大捷的战报,林冲亲笔所书,字迹铁画银钩,杀气凛然。
“殿下的字,愈发像陛下了。”一个温和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林天赐抬头,惊喜道:“母亲!”
张贞娘含笑步入,身后跟着两名宫女,提着食盒。她如今母仪天下,气质愈见雍容,但眉眼间的温婉未改。她示意宫女放下食盒退下,亲自盛出一碗羹汤。
“听说了,上午考较武艺,耶律将军赞不绝口;午前议海事,你父皇和吴相也连连称许。”张贞娘将汤碗推到儿子面前,“可累着了?这是参芪乳鸽汤,补气的。”
林天赐接过,却不急喝:“母亲,儿臣有一事不明。”
“哦?说说看。”
“父皇常说要‘文武兼修’,可文武之道,似乎相悖。文求仁恕,武尚杀伐;文倡教化,武重威慑。如何能兼而得之?”
张贞娘在儿子对面坐下,沉吟片刻,缓缓道:“你可知你父皇为何给取名‘天赐’?”
“父皇说过,是谢上天赐福。”
“这是其一。更深的意思是,望你明白:天下是上天赐予万民的,非一家一姓之私产。为君者,是代天牧民。这‘牧’字,既需文教引导,也需武备保护。”
她指向墙上那副对联:“‘文能提笔安天下’,这‘安’字,是让百姓安居乐业,这需轻徭薄赋、公正律法、兴学重教。‘武可上马定乾坤’,这‘定’字,是保境安民,使外敌不敢犯,内寇不能起。”
“所以文武并非相悖,而是相辅相成。就像...”她想了想,“就像医者治病,有时需用温补的药慢慢调理,这是文;有时需用猛药祛除病灶,这是武。但目的都是一个:让病人康复。治国亦是如此,目的都是让天下太平,百姓安康。”
林天赐听得入神,忽然问:“那...何时用文,何时用武?”
“这便要考较为君者的智慧了。”张贞娘微笑,“你父皇当年在梁山,对兄弟用文,对贪官用武;在幽州,对百姓用文,对金兵用武;在江南,对方腊残部,能招抚则招抚,需剿灭则剿灭。这便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
她起身走到兵器架前,取下一柄未开刃的短剑:“你看这剑,锋刃不露,可作礼器,这是文;但若外敌来犯,磨利了便是杀人利器,这是武。同一把剑,看用在何处,如何用。”
林天赐恍然大悟,起身长揖:“儿臣明白了。谢母亲教诲。”
“明白就好。”张贞娘将短剑归位,柔声道,“喝汤吧,要凉了。喝完去慈幼院看看,那些孩子念叨你好几天了。”
城西慈幼院。
这是张贞娘亲手创办的孤儿院,收养了三百余名战争孤儿。林天赐每月必来两次,有时讲课,有时同游戏,孩子们都亲热地叫他“太子哥哥”。
今日他来时,孩子们正在上课。女教师正在讲《启明律》中关于田产继承的条款,见太子到来,忙要行礼。
“不必多礼,继续讲。”林天赐摆摆手,在最后一排坐下。
那教师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名唤周若兰,是太医局女医班的首届毕业生,自愿来慈幼院教学。她定了定神,继续讲解:“...按律,田产子女皆可继承。若无子女,可立遗嘱,择人继承。但若所择非人,官府可判遗嘱无效...”
“先生!”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举手,“若父母皆亡,又无遗嘱,田产归谁?”
“问得好。”周若兰赞许地点头,“按律,归最近的亲属。若无亲属,则收归官府,但官府需用此田所出,供养同族孤寡。”
“那...若亲属来争,但平日从不来往,如何是好?”
“这就需要官府查证。若确无往来,可判归官府。”
“若官府贪墨呢?”
“可向上级官府申诉,或直接告到御史台。”周若兰正色道,“《启明律》有言:凡官吏枉法,民可直诉。这是陛下为防贪腐,特设的条款。”
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林天赐在下面暗暗点头——母亲说得对,让百姓知法,便是“文治”的基础。
课后,孩子们围上来。一个大眼睛的女孩拽着林天赐的衣袖:“太子哥哥,你上次讲的海上故事,还没讲完呢。那个三佛齐国,真有会说话的鹦鹉吗?”
“有啊。”林天赐笑着抱起女孩,放在院中石凳上,自己也在旁边坐下,“不但有会说话的鹦鹉,还有翅膀丈许长的大鸟,有鼻子能卷起树木的巨兽...”
他将在海事院听来的海外奇谈,娓娓道来。孩子们睁大眼睛,不时发出惊呼。讲到精彩处,连周若兰和几位女教师都凑过来听。
“...所以啊,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林天赐最后总结,“你们要好好读书,将来有机会,乘海船出去看看。或许有一天,你们中会有人成为船长,发现新岛屿;成为医师,治海外奇疾;成为商人,通万里货殖...”
“我能当船长吗?”一个瘦小的男孩怯生生地问。
“当然能。”林天赐摸摸他的头,“海事院的水师学堂,明年就招新生。只要你肯用功,通过考核,就能去学航海、学操船。不过...”他故意板起脸,“航海可苦得很,要识天象,要懂海图,要能吃苦。你敢吗?”
“敢!”男孩挺起瘦弱的胸膛。
夕阳西下,将慈幼院的庭院染成金黄。林天赐告辞时,孩子们依依不舍送到门口。
“太子哥哥,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下月初一。”
“一定来啊!”
“一定。”
回宫路上,林天赐在马车中闭目沉思。今日一日,从校场到文华殿,从东宫到慈幼院,从武艺到海事,从律法到教育...这便是父亲说的“文武兼修”吗?
不,还不够。他突然想起耶律大石的话——“缺实战”。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三年后去泉州,或许是个开始。
晚膳时分,坤宁宫。
林冲难得早早处理完政务,来与妻儿用膳。席间,林天赐说起慈幼院的事,说起那个想当船长的男孩。
“那孩子叫什么?”林冲问。
“叫陈海生,父母都死在方腊之乱,是渔民遗孤。”
“记下了。明年水师学堂招生,让海事院留意。”
“谢父皇。”
张贞娘给父子俩各夹一箸菜,温声道:“赐儿今日收获不小吧?”
“是。儿臣明白了许多道理,但也生出更多疑问。”
“有疑问是好事。”林冲放下筷子,“为君者,最忌自以为是。朕这些年,也常有疑问,常感不足。所以时时请教吴相、李公,甚至请教市井老农、边关小卒。”
他看向儿子:“你要记住:皇帝不是无所不知的神,只是一个责任最重的人。所以要虚心,要纳谏,要体察民情。这‘体察’二字,不是坐在深宫看奏折,而是要走出去,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心想。”
“儿臣谨记。”
用过晚膳,林天赐告退。张贞娘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轻声道:“赐儿长大了。”
“是啊。”林冲揽住妻子的肩,“有时朕看他,就像看到当年的自己。但又不一样——他比朕幸运,不必经历那些磨难;也比朕有根基,能站在更高的起点。”
“陛下担心他太过顺遂?”
“有点。”林冲点头,“所以朕要磨砺他。三年后去泉州,就是个考验。海路凶险,商事复杂,若能办好,便算出师了。”
张贞娘将头靠在丈夫肩上:“臣妾信他。咱们的儿子,不会差的。”
林天赐回到东宫,没有立即就寝。他点亮书案上的灯,铺开纸笔,开始记录今日所思。这是他半年前养成的习惯,父亲说这叫“札记”,可理清思路,可备查考。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三月十五,晴。晨练箭,耶律将军指教,谓缺实战。巳时,与父皇、吴相议南海设港事,儿臣陈三策,得允。午后,母后解惑,明文武相济之理。申时,慈幼院授课,见孤儿陈海生有志航海...”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想起陈海生那双充满渴望的眼睛,想起耶律大石说“去边关历练”,想起父亲“走出去体察”的教诲。
他提笔继续:
“儿臣思之,为君者当知民间疾苦。今居深宫,虽读书习武,所闻所见,终隔一层。请父皇准儿臣:每月抽三日,便服出宫,访市井,问农桑,察吏治。不摆仪仗,不扰民生,但求眼见耳闻,以补不足。”
写完,他小心折好,装入信封,明日要呈给父亲。
吹熄灯烛,少年躺在床上,却无睡意。月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光影。他想起很多:想起四岁时,父亲教他扎马步,说“下盘要稳,做人要正”;想起六岁时,母亲握着他的手写字,说“字如其人,要端方”;想起八岁时,第一次随父狩猎,射中一只野兔,父亲却让他放生,说“杀生需有因,不可为乐”...
点点滴滴,汇聚成河。他知道,自己肩负着什么——不是一家一姓的荣华,是天下万民的期望。
“我会做好的。”少年对着月光,轻声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