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冲那一声“追回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子铁锈味。
整个书房的空气瞬间凝固,然后又被一股焦灼的热浪冲得粉碎。
鲁智深那蒲扇般的大手还停在半空,脸上的喜色僵住,茫然地看着林冲和朱武,完全没弄明白这电光火石间发生了什么。
“哥哥,这……这是好事啊!种老将军放了杨志兄弟,不就是要跟咱们……”
“他放了杨志,是递上了他的投名状!他告诉我们,他有诚意,但他要自己选上山的路,不是被我们逼着上山!”朱武猛地一拍桌案,声音都变了调,“可我们那封信,就是一柄顶在他脖子上的刀!一封逼人造反的催命符!”
这下,鲁智深也懂了。
那感觉,就像你准备好酒好肉去跟人结交,结果对方一见面,先往你脸上啐了一口唾沫,然后才笑呵呵地说要跟你当兄弟。
这兄弟,还能当吗?
不当场拔刀相向,都算是涵养好的了!
种师道是何等人物?西军宿将,一生傲骨,他可以为了家国大义与二龙山合作,但绝不可能在被人当猴耍、当棋子摆布之后,还笑脸相迎。
那封信一旦送到,种师道释放杨志的善意,就会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
一个老将军,自以为看懂了局势,主动示好,却被对方当成傻子一样羞辱。
到时候,就不是盟友了。
是死敌!
“阿蛮!”
林冲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却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门外一道黑影闪过,阿蛮那壮硕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门口,他左手的残指微微蜷曲,整个人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哥哥有何吩咐?”
“王俊走了多久?”林冲的语速极快,像连珠炮一样。
“禀哥哥,一个时辰前,快马出城,往南去了。”
一个时辰!快马加鞭,已经奔出几十里地了。
“派鹰眼司最精锐的人手,带上最好的马,日夜兼程,给我追!”林-冲的拳头在地图上重重一捶,正砸在汴京的位置上。
“告诉他们,不惜任何代价,必须在王俊进入汴京地界前,把他截下来!”
“活要见人,死要见信!”
“信,绝不能有半点损伤!”
阿蛮没有问为什么,只是重重点头,转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他明白,这八个字背后,是能让整个二龙山基业都为之动摇的巨大风险。
书房里,死一般的沉寂。
鲁智深急得在原地团团转,嘴里不停念叨着:“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阿蛮他们,追的上吗?”
周铮也是一脸凝重,他比鲁智深更明白这其中的凶险。
种师道手握西军,更有“震山雷”图谱,一旦反目,二龙山北面的防线将彻底崩溃,他们将陷入朝廷与西军的双线夹击之中,比之前面对辽军时还要凶险百倍。
“军师,”林冲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王俊走的是官道,沿途驿站,他最可能在哪里换马?”
朱武立刻走到地图前,手指在上面划出一条红线。
“王俊身负‘重任’,又有官府文书,必然会走最近的官道。从大名府到汴京,约六百里,他一人一骑,为求速度,必然会在清丰、濮阳两处大驿站换马。阿蛮他们若是三骑轮换,或许能在濮阳渡口之前追上他。”
朱武顿了顿,脸色更加难看:“但还有一个变数。王俊的家人被我们控制,他只会比我们更急。他甚至可能不进驿站,直接在沿途村镇高价买马,那样一来,路线就难以预测了。”
林冲闭上眼睛,脑海里飞速盘算。
这是他自下梁山以来,犯下的最大一个错误。
他算计了人心,算计了朝廷,算计了辽人,却唯独低估了一位老将的风骨与智慧。
种师道没有按他预设的剧本走,而是用一种更高明的方式,直接掀了棋盘,要和林冲面对面地重新开局。
可自己,却亲手把一封羞辱信送了过去。
这已经不是计谋,是败笔!是足以致命的败笔!
“传令下去,”林冲再次睁开眼,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大名府一切照旧,城防、练兵、安民,所有计划不得延误。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乱。
他作为所有人的主心骨,一旦显露出一丝慌乱,整个大名府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人心,立刻就会土崩瓦解。
鲁智深和周铮看着林冲,虽然依旧忧心忡忡,但看到他镇定的样子,也稍稍定下心来,齐齐拱手领命。
夜,越来越深。
林冲独自一人站在府衙的屋顶,望着南方漆黑的夜空。
风吹动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仿佛能看到,在那条通往汴京的官道上,一前一后,两拨人马正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赛跑。
前面那个人,怀揣着足以引爆整个河北的“雷管”,为了家人的性命在疯狂逃奔。
后面那些人,肩负着二龙山上万人的未来,在拼死追赶。
这场追逐,没有刀光剑影,却比任何一场正面厮杀都更加惊心动魄。
成败,只在一线之间。
与此同时,距离大名府两百里外的官道上。
“驾!”
王俊伏在马背上,满脸都是尘土和汗水,嘴唇干裂得起了皮。
他不敢停,不敢喝水,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
只要把这封信送到枢密院,他的家人就能活命,他自己也能将功赎罪,重新做回大宋的官。
他怀里的那份状纸,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贴身放着,仿佛是一块烙铁,烫得他心口发慌。
他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但林冲那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神告诉他,这东西,能要了种师道的命,也能要了他的命。
就在他拼命催动坐骑,马上就要看到前方清丰县城的灯火时。
忽然,前方道路两旁的树林里,响起一阵密集的破空之声。
不是箭矢。
是十几块拳头大小的石头,被投石索精准地甩出,目标不是他的人,而是他身下的马腿!
“希律律——”
战马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前腿一软,轰然倒地。
王俊猝不及防,整个人被狠狠地甩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摔得七荤八素。
他挣扎着抬起头,只见月光下,十几道黑影从树林中悄无声息地围了上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短弩,箭头在月色下泛着幽光,牢牢地锁定了他。
为首一人,身形异常魁梧,正是阿蛮。
阿蛮一步步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摔得狼狈不堪的王俊,声音像是从地底下传来:
“王都监,我们哥哥有请。”
王俊脸色煞白,下意识地死死捂住胸口。
阿蛮的眼神落在他捂着胸口的手上,缓缓开口,一字一顿:
“把东西,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