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工坊内持续不断的叮当锤击声终于停歇了下来。
卡尔耐心地等在门外,他知道,赫克托应该是完成了枪管锻造中最关键的塑性阶段。
果然,没过多久,工坊那厚重的木门被从里面推开,赫克托走了出来。
他依旧赤着上身,汗水沿着结实的肌肉线条滑落,脸上带着一丝完成精细工作后的疲惫与满足。
他手里还拎着一个不大的陶制酒瓶,仰头灌了一大口,发出舒坦的呼气声。
卡恩福德本地不产酒,伯爵的支援清单里也绝不会包括这种“无关紧要”的奢侈品。
赫克托手中的小麦酒,还是当初埃德加从施密特家族带来的有限库存,喝一瓶就少一瓶。
卡尔自己几乎不饮酒,但他知道赫克托是个无酒不欢的人,手艺精湛的工匠总有些特殊癖好。
作为领地内最高级别的一级工匠,赫克托索要的工钱甚至还不如某些二级工匠多,但他提出的硬性要求就是必须保证他的酒水供应。
卡尔考虑到他的不可替代性,便爽快地答应了。
“枪管打制完了?”卡尔见他出来,开口问道。
赫克托抹了一把嘴边的酒渍,摇摇头:“回大人,还没,刚锻打出粗胚,现在得等它自然冷却到能用手握的程度,才能进行下一步。”
“用锉刀和刮刀精细打磨内壁和外壁,确保光滑平整,尤其是内径,一点毛刺都不能有,否则容易卡弹甚至炸膛,大人您找我…是有什么事?”
卡尔语气平和地说“就是想和你谈谈工作上的一些事情,看看有没有能改进的地方。”
他顿了顿,切入正题:“上次我和你提过的,关于尝试缩小火枪口径、同时减轻整体重量的设想,你这边试验得怎么样了?有没有进展?”
赫克托闻言,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大人,这事儿…不好办啊,枪管的口径要是缩小了,对内部光滑度的要求就更高了。”
“现在我们用锉刀手工打磨标准口径的枪管内壁已经很费劲了,如果再缩小,锉刀更难伸进去操作,效率和精度都很难保证。”
“除非…除非能有更专业的工具,比如一套专门用来钻膛、铰光枪管的小型水力或者人力驱动的钻床…光靠手工,太难了,而且废品率会很高。”
卡尔认真听着,点了点头:“钻床…我明白了,这件事我会记下,想办法帮你解决工具的问题。”
他知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没有合适的装备,很多技术改进确实难以实现。
“还有刺刀的事情呢?”卡尔继续问,“就是那种可以套在枪口上,让火枪兵在近战时也能当短矛使用的装备。”
赫克托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叹了口气:“大人,那个刺刀…说实话,比枪管还难弄,难就难在连接枪管那个铁圈箍上!”
他用手比划着:“那铁圈既要能牢固地套在枪管上,不能一磕碰就掉,又不能做得太紧,太紧了,强行套上去或者想取下来的时候,很容易就卡死在枪管上,或者把枪口弄变形,那整支枪就废了。”
“必须得和每一支枪的枪管口径匹配得刚刚好,误差极小才行…这对锻造和打磨的要求太高了,非常耗费时间和精力,量产很难。”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接连汇报的都是坏消息和困难,怕引起领主的不满。
赫克托连忙话锋一转,语气也变得积极了一些:“不过!大人您之前提的那个‘定装弹药包’的事情,我这边倒是有点进展了,已经弄出能用的样品了!”
他说着,转身快步走回工坊,很快又出来,手里拿着几个用某种浅褐色薄皮纸包成的小圆柱体,递给了卡尔。
卡尔接过来,仔细打量着。
这些小纸包大小统一,捏起来能感觉到里面颗粒状的火药和一颗铅弹。
赫克托在一旁解释道:“大人,您看,这里面是按照每支枪的最佳装药量,预先称量、配好的火药和一颗标准铅弹。”
“士兵用的时候,只需要用牙咬开纸包的一端,先把火药倒进枪管里,然后把剩下的纸团连同铅弹一起塞进去,用通条捣实就行了。”
“这样就不用士兵自己凭经验倒火药了,大大简化了步骤,训练新兵也快得多!而且装药量固定,既不会因为装药太多导致炸膛,也不会因为装药不足而打不远、没威力,我觉得这个法子很好!”
卡尔看着手中这几个简陋却意义重大的定装弹药包,眼中露出了赞许的神色。
这确实是能极大提升火枪射击效率和安全性的重要改进。
“很好,赫克托,你能做出这个让我很满意,”卡尔先是肯定了一句,随即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这都是谁负责制作的?”
赫克托没多想,直接回答道:“哦,这个啊,这是让我那几个学徒闲着没事的时候做的,很简单,就是称重、包起来…”
他的话还没说完,卡尔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打断了他:“所以,你就让你的学徒,整天做这些事情?这种重复性的、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包装工作?”
“赫克托,我让你招收学徒,是为了让你教他们打制枪管、加工燧石机、组装调试火枪的核心技艺,是为了扩大我们的火枪产量,不是让他们来做这种我随便在领地里找几个细心点的妇人就能完成的活计。”
卡尔的声音并不严厉,但话语中的失望和质问,让赫克托瞬间冷汗就下来了。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低下头,支支吾吾地试图解释:“大人…我…我不是…那个…核心技术…他们…他们还学不会…”
“是真的学不会?”卡尔盯着他,语气平静却带着压力,“还是你根本不愿意教?”
赫克托被问得哑口无言,额头上的汗珠更多了。
他脸色变幻了几下,最终像是豁出去了一般。
他抬起头,带着一种工匠特有的固执和焦虑,压低声音说道:“大人,恕我直言,您…您不明白…这手艺行当里的规矩…我要是把手里的那点真东西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了那帮小子…他们…他们不就成了我的竞争者了吗?”
“这些年轻人,手脚麻利,肯吃苦,要价也低…要是他们都学会了,那我…我这把老骨头还有什么用?岂不是一下子就被他们挤下去了?我…我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留口饭吃啊…”
“不光是我,领地里的其他工匠也都是这样的,他们…他们都不愿意教真东西。”
听到赫克托这番近乎直白的坦白,卡尔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技术问题,也不是学徒笨拙的问题。
这是根深蒂固的行会思维和人性中的自保本能,正所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赫克托将他精湛的枪匠手艺视为安身立命的根本和最大的筹码,他害怕一旦技术扩散,自己的独特性和价值就会暴跌,甚至被更年轻、更廉价的劳动力所取代。
卡尔沉默了,他理解赫克托的担忧,这在手工业时代是普遍存在的现象,怪不得赫克托个人。
但理解不代表认同,更不代表可以放任。
卡恩福德急需快速提升火枪产能,绝不能因为个人的技术壁垒而受阻。
问题的根源在于利益分配和保障机制,赫克托缺乏安全感,所以才会死死捂住技术。
卡尔看着眼前这位忐忑不安却又带着一丝倔强的老工匠,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解决这个问题,不能单靠命令和说教,必须通过制度性的安排,从根本上改变赫克托的顾虑,将他的个人利益与领地的整体利益捆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