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人群后排的几位老教师已在窃窃私语,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其中的惊疑:“这节骨眼上搞这个,不是往枪口上撞吗?”“就是,那口钟的事儿还没完呢。”然而,他们的议论声很快便被站在前排的教导主任一个凌厉的眼神制止了。
教导主任手中紧紧攥着一份文件,封皮上“市教育局转发”的字样格外醒目,里面的内容正是被标为“教学研究参考材料”的《光绪三十二年京北抗洪纪实》,整理单位那一栏,只写着一行低调的小字:“某中学历史教研组整理”,署名更是隐去了。
孙校长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全场,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最后落在那份文件上时,他一直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下来。
放学铃声响彻校园,喧闹的人流涌向校门,唯有小薇被语文老师叫住,留在了空无一人的教室里。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将女孩瘦小的身影包裹其中。
她双手捧着一份打印讲稿,清亮而稚嫩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庄重:“民不弃土,众不逃役,昼夜筑堤三十里……钟鸣则聚,鼓歇方息。”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仿佛跨越了数十年的光阴,将那段被尘封的往事重新唤醒。
排练结束,小薇合上讲稿,仰起小脸,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老师,这上面说的是真的吗?我们这儿以前真的发过那么大的洪水?”老师的每一句都是真的。
只是后来,就没人再提了。”小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却用一种超乎寻常的认真语气说:“那我一定要背得滚瓜烂熟,讲给所有人听,不能让别人忘了。”
同一时刻,四合院内,顾砚清的家中正弥漫着淡淡的茶香。
他对面坐着的是一位戴着黑框眼镜,气质干练的年轻人,正是那位张记者。
他没有兜圈子,开门见山地说道:“顾先生,我按您给的线索去查了市档案馆的旧档。那份铸钟名单我找到了,上面清清楚楚记录了七十三个平民的姓名,捐钱最少的五文,最多的也不过百文,全都是些不起眼的小户人家。这样一口钟,怎么可能是您信里提到的‘封建象征’?”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困惑。
顾砚清却只是平静地为他续上热茶,声音淡然如水:“张记者,真正的真相,有时候不在那些蒙了灰的卷宗里,而在老百姓的心里,看他们还记得多少。”说着,他从桌案下取出一份拓片的复印件,推到记者面前,“您拿着这个,可以去院里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里坐坐,不用多问,就问问他们的父亲、他们的爷爷,年轻时是否听过钟声,听见钟声又该做什么。”张记者小心翼翼地将复印件收好,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他还是忍不住回头问道:“顾先生,您掌握着这一切,为什么不亲自出面澄清?由您来说,分量肯定不一样。”顾砚清的目光投向窗外那棵老槐树,夕阳正将它的影子拉得老长。
“这世上的事,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他缓缓说道,“有些人说得越响,喊得越凶,事就越难成。反倒是那些沉默的人,那些在暗处用心做事的人,才能把事情真正做成。”
傍晚,林晚照下班回来,脸上带着一丝忧色。
她一进门就压低声音说:“今天贾东旭派人去孩子们的学校打听了,指名道姓地问是谁在课堂上教那些‘旧事’,还放出话来,说要严查教案的来源,看是谁在背后搞鬼。”顾砚清听完,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他从书桌的抽屉里,又取出一张崭新的拓片,这张比给记者的那张更大,上面的名字也更完整清晰。
他将拓片递给林晚照:“你明天不是要去食堂值班吗?趁着人多手杂,悄悄塞给食堂的刘婶。我记得,她儿子就在街道的印刷厂上班。”林晚照接过那张沉甸甸的纸,看着上面密密麻麻、镌刻着岁月痕迹的名字,心中豁然开朗,一个大胆的念头浮上心头。
她抬起头,声音微颤地问:“你是想……让全院的人,都知道这口钟到底是谁铸的?”顾砚清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微笑,点了点头:“没错。当院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这张名单上找到自己祖辈的痕迹,当他们意识到自己就是这段历史的一部分时,你觉得,还有谁敢轻易动手砸了它?”
次日上午,天刚蒙蒙亮,四合院的公告栏前就起了骚动。
一张用毛笔写就的、墨迹未干的大字报,不知何时被贴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标题龙飞凤凤舞,充满了鼓动性——《咱爷们儿祖上也干过大事!
》。
下面没有长篇大论,只是将那份拓片上的部分姓名放大列出,并在末尾附上了一句简短的说明:“此钟非官造,非权贵所赠,乃光绪三十二年,我等先辈为抗洪救灾,自发集资所铸,为记万众一心之义举!”人群迅速聚集,议论声如潮水般涌起。
“快看,那不是老李家的曾祖父吗?李铁柱!”“哎哟,还真有我们家老太爷的名儿!怪不得我小时候总听我爹念叨,说听见钟声就不能躲懒,那是催人上堤的号令!”“原来是这么回事!贾东旭那小子还说是破四旧,要砸了咱们祖宗留下的功德碑?”贾东旭闻讯,带着人怒气冲冲地赶来,二话不说就要伸手去撕那张大字报。
可他的手还没碰到纸边,就被几个平日里颤颤巍巍的老头子给拦住了。
其中一个拄着拐杖的王大爷,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却精光四射:“贾东旭,你撕得掉这张纸,能抹得掉刻在钟上的名字吗?能堵得上我们这几十户人家的嘴吗?”贾东旭看着周围一张张或愤怒、或鄙夷的脸,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最后只能狠狠一甩手,带着人灰溜溜地离去。
当晚,顾砚清坐在灯下,将白天从各处收集来的反馈信息——张记者的采访笔记、林晚照带回的食堂风闻、还有街坊们对大字报的反应,一一汇编成册。
在册子的封面上,他用笔力遒劲的楷书写下六个字:“民意基础构建完成”。
笔尖落下的瞬间,他眼前似乎有微光一闪,一行熟悉的提示悄然浮现:“舆论杠杆比值已突破阈值|明日适宜发动最终共鸣行动。”
周五的夜,深沉而寂静。
四合院里的人们,无论是支持的,反对的,还是观望的,都怀着各自的心思沉沉睡去。
一场无形的风暴,已经在所有人的心底酝酿。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绷感,仿佛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在静静等待着审判的到来。
所有的棋子,都已落定。
只待周六的太阳,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