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抵着的衣襟,是粗糙的帆布面料,带着浓烈呛鼻的硝烟味、混合着尘土和一种淡淡的、令人心悸的铁锈腥气——那是梅运来手上沾染的、绑匪的血,还未干透。这股味道本该让人作呕,本该提醒她刚才那电光石火间的血腥与暴力。可此刻,林彩霞却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这一点点支撑上。
梅运来的胸膛就在她的额前,剧烈地起伏着。那心跳声透过薄薄的、沾满灰尘的衣料,沉重、急促,如同擂鼓般撞击着她的耳膜,又奇异地穿透她冰冷颤抖的身体,震动着她的心弦。咚!咚!咚!每一下都带着惊魂未定的余波,却又有一种磐石般的沉稳力量。这心跳声,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宣告着:他还活着,他就在这里,他挡住了所有扑向她的危险。
刚才那黑洞洞的枪口,冰冷刺骨、近在咫尺的死亡触感,如同跗骨之蛆,依旧在她脑海中尖锐地闪烁、回放。每一次闪回,都让她身体不受控制地一阵细微的、剧烈的痉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撕裂般的后怕。她下意识地更紧地攥住了梅运来手臂上的衣服,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要透过这粗糙的布料,汲取那支撑她不会瘫软下去的力量。她的身体,在短暂的僵硬后,彻底卸去了所有强撑的力气,软软地、完全地倚靠在了梅运来身上,细微的颤抖如同风中落叶,透过相贴的衣物清晰地传递过去。
梅运来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只原本只是虚虚拢在她肩头的大手,瞬间变得如同石头般坚硬!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怀中身躯的纤细、冰凉和那无法抑制的颤抖。那细微的、带着劫后余生惊恐的抽气声,如同羽毛般拂过他的脖颈,又像细针扎在他的心上。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陌生的情绪,混杂着尚未完全平息的暴怒余烬,在他胸膛里横冲直撞,让他呼吸都窒了一瞬。
他低头。
林彩霞乌黑柔顺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散落下来,几缕发丝被冷汗黏在她光洁却毫无血色的额角。她紧紧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在苍白的肌肤上投下不安的阴影,此刻正急促地、细微地颤动着。她小巧的鼻尖微微泛红,紧抿的嘴唇失去了往日的娇艳,只剩下一种脆弱的、惹人心悸的苍白。
她像一只在暴风雨中被打落枝头、羽毛尽湿、瑟瑟发抖的鸟儿,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遮蔽风雨的、坚实温暖的巢穴,不顾一切地钻了进来。
梅运来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那只僵硬的手臂,肌肉绷紧了又放松,放松了又绷紧,几经反复。他那只沾着泥污、尘土和点点暗红血渍的右手(正是刚刚捏碎手腕、掼晕绑匪的那只手),此刻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着。他想抱紧她,想用力地、实实在在地拥住这具在自己怀中颤抖的身体,驱散她所有的恐惧和冰冷。可那手上未干的、可能属于他人的污秽,还有他自己身上浓重的硝烟血腥味,又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笨拙和…自惭形秽。
他怕弄脏了她。
最终,那只悬着的右手,只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极其轻柔地、试探性地,落在了林彩霞冰凉、微微颤抖的背脊上。动作轻得像是在触碰一件价值连城、却又脆弱无比的瓷器。隔着薄薄的、高档丝质衬衫的衣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脊骨的线条和那细微的、惊悸的震颤。
“幺妹儿…” 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川音,却又努力地想要放得更加柔和,“莫怕了…真嘞莫怕了…龟儿子些都遭老子收拾趴起了…警察马上就来…”
他一边笨拙地低语安抚,一边下意识地微微弓起自己宽阔厚实的背脊,试图将她更严密地纳入自己身躯的阴影里,隔绝开周围混乱血腥的现场,隔绝开远处围观人群嗡嗡的议论,隔绝开越来越近、越来越刺耳的警笛声。他那只落在她背上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安抚意味地,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动作生涩得像个第一次哄孩子的父亲。
林彩霞没有回应,只是更深地将额头抵在他的胸膛上,攥着他臂膀衣服的手指又收紧了几分。那细微的颤抖,似乎在他笨拙的轻拍和低语中,稍稍缓和了一丝丝。她急促的呼吸,喷出的热气透过薄薄的衣料,熨烫着梅运来的心口。
时间,在这一小方空间里,仿佛被拉长了。
破碎扭曲的车辆残骸散发着刺鼻的汽油味,地上昏迷绑匪身上浓重的血腥味,远处警笛尖锐的呼啸,围观人群压抑的惊呼议论… 这一切混乱的背景音,似乎都暂时被隔绝在了梅运来用身体和手臂圈出的这个小小的、带着硝烟与泥土气息的“安全区”之外。
梅运来维持着这个姿势,身体因为长时间的紧绷和刚才的爆发而微微发酸,但他纹丝不动。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怀中这具纤细柔软、带着惊悸颤抖的身体上。感受着她呼吸从濒死般的急促慢慢向稍微平缓过渡,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一点点减弱,感受着她冰凉的手心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就在这时,一阵带着夏日热浪的风卷过街道,吹散了弥漫的烟尘,也带来一丝凉意。
林彩霞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
那双漂亮的眼眸里,残留的惊悸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渐渐恢复了一丝清明。她似乎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在做什么。
她微微抬起头,离开了那片让她感到安全的胸膛。
目光,猝不及防地撞进了梅运来那双近在咫尺、写满了担忧、急切和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笨拙却滚烫的关切的眼眸里。
那双眼睛,瞳孔深处似乎还带着一丝未散的赤红血丝,映着她此刻苍白凌乱、眼角似乎还带着一点未干湿意的脸庞。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林彩霞的身体瞬间僵住,攥着梅运来臂膀的手指猛地松开,像是被那目光烫到了一般。一抹极其浅淡、如同朝霞初升般的红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脖颈根部迅速蔓延开来,瞬间染红了她的耳根,最后爬上她精致的脸颊。
她触电般地向后缩了一下,脱离了梅运来那只虚扶在她背上的手和半拢着她的臂膀。动作快得带着一丝慌乱。
“我…我没事了…” 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窘迫,目光飞快地垂了下去,避开了梅运来的视线,落在地上昏迷的绑匪身上,又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有些颤抖地,拢了拢自己耳畔凌乱的发丝,试图掩饰那瞬间涌上来的、复杂的羞赧和无措。
梅运来只觉得怀里一空,那点温软和依赖骤然消失,让他心里也跟着空了一下。他看着林彩霞瞬间泛红的脸颊和躲闪的目光,看着她故作镇定却依旧微微颤抖的手指,那只悬在空中的右手,终于有些讪讪地、慢慢地垂落下来,无意识地在自己同样沾满污迹的裤腿上蹭了蹭。
“哦…哦…没得事就好…没得事就好…” 他连连点头,声音干巴巴的,眼神也有些飘忽,不敢再看她。刚才那股为她撕碎一切的滔天气势,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手足无措的、带着川音的憨直。
“呜哇——呜哇——呜哇——”
尖锐的警笛声终于如同潮水般涌到近前,刺破了两人之间这短暂而微妙的沉默与尴尬。几辆警车闪烁着刺目的红蓝光芒,在狼藉的现场外围猛地刹停,荷枪实弹的警察迅速拉起了警戒线。
冰冷的现实,裹挟着刺耳的警笛和闪烁的警灯,重新将两人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