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攸难以置信地盯着李佑,静候下文。公达莫非忘了?
我大汉律法除《汉律六十篇》外,尚有决事比可用。
荀攸猛然醒悟。
汉代确有决事比——遇疑难案件时,可参照以往类似判例裁决。
李佑之策,正是通过大量编撰决事比,逐步替代汉律成为判案依据。
此计之妙令荀攸震惊的并非取巧,而是其庞杂程度。所以你近日勤勉办公,就为此事?
素日里找尽借口偷懒之人,如今竟为替百姓讨公道如此劳心。
荀攸目光在刘备与李佑间游移,忽有所悟:
选择从来都是相互的。虽非上策,总好过篡改祖制。
独力难支,我助你一臂之力。
荀攸 之举令李佑愕然——这位素来冷面的同僚竟主动相助?
多...多谢公达。
分内之事,不必言谢。
荀攸已转身埋首公文,留李佑怔立原地。
刘备见荀攸投入公务,便简单问候几句,转身去军营闲逛。
毕竟他确实无所事事。
众人忙碌至深夜,纷纷准备离去。公达,天色已晚,明日再继续吧。郭嘉伸展疲乏的腰背,实在支撑不住。你和伯川先走,我稍后就完。荀攸头也不抬,随口应付。
郭嘉无奈撇嘴,若不是被荀攸拖着,他早该回府歇息了。
二人轻轻带上政务厅的门,生怕夜风侵袭埋头公务的荀攸。
李佑跟随郭嘉走出门外,察觉他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奉孝可是有心事?咱们之间何须遮掩。李佑搭着郭嘉肩膀问道,直截了当往往最有效。
郭嘉驻足道:今日公达在堂上驳你之言,莫要介怀。我岂是斤斤计较之人?李佑摇头失笑。
郭嘉目光前所未有的郑重:他实则是为你好。
此话怎讲?李佑面露困惑。
郭嘉轻叹:我知你心怀苍生,平原北海两地经你变革,粮产赋税翻倍增长。
玄德公能有今日基业,你当居首功。
不过是合理调配资源罢了。李佑挠头赧然,让百姓吃饱总胜过肥了世家。郭嘉凝视着他:你以为分田于民这般简单的法子,我与公达会想不到么?
李佑笑容微僵,终于明白郭嘉的深意。
见他不语,郭嘉继续道:可知公孙商其人?李佑立即会意,说的是那位变法强秦的商君。秦灭六国,首推商君之功。李佑答道。分户令、军爵令确非常人能创。郭嘉感慨,如此奇才,最终却落得车裂而亡,你可明白其中深意?
晨光渐起,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李佑、郭嘉这些人都立下了从龙之功。
作为曾经的战友,他们必将成为未来的权贵,新的世家。
即便是郭嘉这样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浪荡子,也注定身居高位。
即便他无心功名,该有的荣华一样不会少,这是所有人的宿命。
总不能让天下人说刘备是个薄情寡义之人。
但真到那时,李佑推行的改革必将触及所有人的利益。
就像当年的商鞅一样,与整个世道为敌。我竟没想到公达那番话是为我的处境着想。
虽未责怪于他,倒显得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李佑停下脚步,缓缓蹲下身。
郭嘉站在一旁,看着月光倾泻在李佑背上,为他镀上一层清冷的光晕。
李佑久久蹲着摩挲双手,让郭嘉也不知如何开口,只能陪他一同沉默。奉孝?
许久,李佑轻声唤道。我不是商君。
我知道。
玄德公也不是秦孝公。
我也明白。
郭嘉叹息道:秦孝公在世时,商君自然无恙。
可人生几何?这个道理,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奉孝。
我在听。
我想赌一次。
李佑抬起头,目光如剑。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迸射出锐利的光芒。
郭嘉别过脸去,不敢直视。
李佑反倒洒脱起身,掸去衣上尘土继续前行。我要和玄德公赌一次。
和这天下人赌一次。
只做我认定的事,不问前程。
纵使千夫所指——
我李伯川认了!
郭嘉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久久不语。
最终化作一声轻叹:
玄德公......切莫负了伯川......
回到府邸的李佑仰卧榻上。
万籁俱寂中,连自己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虽夜色沉沉,他却心潮难平。
郭嘉的话并非醍醐灌顶。
身为通晓古今的读书人,李佑比谁都明白鸟尽弓藏的道理。
只是他一直在逃避。
此刻闭目,那些青史留名的悲情人物纷纷浮现脑海。
聪明如他,岂会不懂?
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辗转难眠的李佑索性起身,重新点燃案上残烛。
在摇曳的火光中,他回忆着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一时怔忡出神。
是否感到遗憾?
思索片刻,答案应该是否定的。
恐惧吗?
李佑仔细思量许久,发现自己终究未能免俗。
他轻笑一声,摇头执笔,将案前宣纸徐徐展开。
墨笔悬于半空,李佑凝神许久,却不知从何落墨。
纵览唐诗宋词浩瀚如烟,竟寻不出半句能诉此刻心境。有了。
灵光乍现间笔走龙蛇,熟读圣贤多年,最终写出的却是昔日闲书所见——
莫道书生无胆气,敢叫天地沉入海。
晨光初透政务厅。
李佑小口啜饮肉粥,满脸餍足。
粥品本身 无奇,令他飘然欲仙的缘由,全在送粥之人。
吕绮玲拂晓便捧粥而来,借口是为昨日失手赔罪。
这般说辞连吕布也无可奈何,只得放任这匹小野马肆意驰骋。
李佑本就不曾介怀。
将门虎女自幼偷习武艺,任凭父亲呵斥亦不曾懈怠。
三九隆冬挥汗如雨,若当日吕绮玲当真全力施为,十个李佑也早赴黄泉。
非但毫无怨怼,反倒暗自庆幸捡回性命。
更遑论心上人扭捏致歉的模样,纵有万丈怒火,此刻也化作绕指柔。嘶......妙极。
又啜一口发出满足叹息,那副陶醉模样惹得郭嘉贾诩连连侧目。恬不知耻。
不过寻常粥水,也值得这般作态?
郭嘉终是按捺不住讥讽道。奉孝兄这是醋海生波啊。
李佑春风满面,浑不在意。公达何在?昨夜熬到那般时辰,莫非还未起身?
环顾四周心生诧异——这位政务厅常青树竟会迟到?按他所知,纵使房梁塌陷,荀攸也定要死在案牍之间。
此刻却因协助自己而误了时辰,不禁愧疚暗生。公达劳神至子时,由他多歇会儿罢。
贾诩插话道,目光却粘在那碗肉粥上挪不开。
他亲眼见吕绮玲五更起身熬粥,蹲守整晨却半勺未尝——少女叉腰宣言犹在耳边:文和叔父不许偷吃!这是给伯川哥哥养身子的,想喝找严夫人熬去。
想起严氏身份,贾诩后颈发凉。
让吕布正妻为他下厨?除非嫌命太长。文和啊,擦擦嘴角。李佑忽然提醒,哈喇子淌出来了。
还有这么多呢,想喝就自己拿。
贾诩别过脸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君子不受施舍之食!
郭嘉立刻跟着点头:
正是!
李佑瞧着两人这副口不对心的模样,不禁失笑,低头喝起碗里的肉粥。诸位倒是悠闲?
一道冷冽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
整个政务厅的官吏们闻言,齐刷刷挺直了腰板。在政务厅设宴?连粥都端来了,成何体统!
荀攸一声厉喝,众人慌忙回到各自位置。
李佑赶忙将剩下的半碗粥一口气灌下,差点呛着——在这政务厅里,荀攸就是道理。
此刻玄德公不在,谁也不敢触他霉头。
见众人装模作样开始办公,荀攸这才作罢。
若非念及稍后还需这些人效力,今日之事岂能轻易揭过?
袁术称帝了。
这句话像火星落入干草堆,顿时炸开了锅。什么?
袁公路疯了不成?
最震惊的当属李佑:
那孙文台将军呢?
荀攸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
孙坚死于荆州,中黄祖埋伏乱箭穿心。
其子孙策投奔袁术,献上传国玉玺换得兵马,现已前往曲阿。
这是平原情报处最新消息。
不过看伯川神色,莫非早已知晓?
李佑一时语塞。
在这群精明过人的同僚面前,任何破绽都会被抓个正着。
贾诩与郭嘉虽不出声,目光却都在他身上逡巡。袁公路向来跋扈,如今竟敢僭越称帝,实乃 !身为汉臣,恨不得食肉寝皮!
李佑急忙转移话题,作愤慨状。拙劣。
确实。
郭嘉与贾诩一唱一和。
这等伎俩骗得了旁人,却瞒不过这些个狐狸。咳,天机不可泄露。
当务之急是商讨对策。
李佑干咳两声掩饰尴尬。
荀攸白他一眼,没再追问——李伯川的忠心他从不怀疑。
至于那些秘密,来日方长......
看着荀攸似笑非笑的眼神,李佑后颈一凉。都来看看这个。
荀攸展开一卷檄文。
只见上面写着:
汉祚四百载,气数当终。
吾袁氏四世三公,顺应天命,正位九五。
郭嘉读罢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