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想想,
他稍作停顿,继续道,
现在江东既已提出求和,若断然拒绝,反倒给了那些世家借大义之名攻讦玄德公的口实。
这局面正是我们最不愿见到的。
武略需胜,文谋亦不可败。
和谈势在必行,但须命史官详实记载每字每句,公示天下,绝不给江东在道义上可乘之机!
真是精妙......
荀谌喉头微动,听着贾诩暗含锋芒的言语,
原以为已无需我出力,如今看来责任重大啊!
何须畏惧?
李佑嗤之以鼻,
你来主持明理辩论,我负责攻讦谩骂,你我联手,岂会惧怕那些江东之徒?
这如何使得?
荀谌愕然追问,
方才文和说过,和谈时会有史官在场记录,你那套言辞......
话未说尽,意思却明:李佑那些粗鄙之语,私下说说尚可,若用在正式和谈场合,实在有失体统,若被史书记载更是不妥!
莫非旅途劳顿让你糊涂了?
李佑诧异看向荀谌,
如今江东已是困兽犹斗,难道你还想亲赴江东?自然是让他们前来议和!
理所应当。
荀谌不解道,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和谈自当由我们主导。
但这两者有何冲突?
自然有!
李佑展颜一笑,
既在我们的地盘议和,记录的史官也是我们的人。
你以为他会写下对我们不利之言?
荀谌闻言一怔,如遇新知。
这倒非他思虑不周。
出身世家的荀谌自幼受君子之道熏陶,这般手段他如何能想到?
但不得不说,
此法确实可行。
即便让史官如实记录李佑那些话,怕是也羞于落笔吧?
要不自己也试试斥骂?
从未如此放肆过,
思及此处,
竟觉颇为畅快......
正当荀谌浮想联翩时,郭嘉轻抚下巴沉声道:
既如此......我们需在和谈期间做好战备。
战机转瞬即逝,万不可被江东世家的求和之策延误。
桂阳守军正由儁乂将军操练,柴桑子龙将军部众完好,随时可战。
眼下要务是让庐陵的文远将军也做好准备。
呃......恐有难度。
李佑略显尴尬,
先前为阻周瑜攻取庐陵,文远令人封堵东面山路,
此刻......
正率人躬身搬石清路......
郭嘉:......
......
桂阳城,
政务厅,
难得身着正装的李佑一袭玄色广袖深衣,
肩背处绣山河星辰纹样,玉带流光,佩玉鸣响,恰合《礼记》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之制。
发丝高束于顶,冠上玉纽紧扣,黑发如缎垂落。
君子温润如玉,恰配此般装束。
李佑唤来仆役,对镜自赏,难得生出几分自恋。
这也怨不得他,上一次如此郑重打扮,还是大婚之日。
只是比起那时的喜气,此刻更添肃穆,反衬得他神采奕奕。果真人靠衣装,马靠鞍鞯!”
闻声回首,说话者正是荀谌荀友若。
墨色广袖长袍及膝,暗纹礼服上狮兽雀纹隐现。
腰束玉带如钩,云纹浮于肩头,张扬之气敛于衣冠。
《扬之水》有言:白石皓皓,素衣朱绣。
君子似器,当藏于裳。
世家子弟出身的荀谌,举手投足间自有一份从容。
二人相视而笑,本该熟稔的面孔,此刻竟显出几分陌生的矜持。二位且慢陶醉,”
郭嘉挑眉打断,“江东使臣将至,今 二人乃谈判主力,昨夜可曾备妥?”
“友若周全即可。”
李佑笑意淡然,“李某唇舌功夫是日夜磨出来的,何须准备?若有人敢妄言,必教其领教何为真正的舌战。”
“罢罢……”
郭嘉无奈抿唇。
自定下和谈之策,江东即遣张昭、张纮与鲁肃三人为使。二对三,难免势弱。”
郭嘉轻叹间,李佑摇头:“实为二对二——鲁子敬为孙权而来,岂会助张昭发声?他们不内讧已是万幸。”
“昔日江东雄主,今竟受制于世家……”
众人苦笑。
无需多言,皆知张昭二人意在谋私。
鲁肃非但无碍,或成意外之助。
时移世易。
当年赤壁曹军不谙水战,江东尚存精锐水师,孙权犹可议价。
而今水师凋零,荆襄战船纵横江面,孙氏早已无砝码可谈。
江东局势风云变幻,若刘备收起仁心,坐视世家盘剥百姓,不需多时江东必将自乱阵脚。
只是如此行事,便违背了玄德公的本性。张昭、张纮......
荀谌轻声念着这两个名字,
当年出使江东时曾与此二人有过交锋,虽略胜一筹,但此次他们必有所备。
李佑闻言拍了拍友若的肩膀:何须忧虑?谈不拢便作罢!本就要继续用兵,管他张昭张纮有何准备,直言便是!
这...荀谌迟疑道,以势压人恐非君子所为?
那你且旁观,我来应付!
且慢...我同往...
正说话间,传令兵疾步入内:禀诸位先生,江东三位使者到!
李佑颔首:
不多时,三位儒士入厅见礼:
张昭张子布
张纮张子纲
鲁肃鲁子敬
拜见诸位
李佑暗自嘀咕:这般齐整,倒像唱曲儿。转头对荀谌低语:你我表字不同,不如你改作如何?
休得胡言!荀谌瞪他一眼,随即正色回礼。
众人落座后,荀谌四顾问道:说好的史官何在?
李佑指向角落:那不是?
分明是个少年郎!
已行冠礼,不过相貌稚嫩些。李佑笑道,况且......年少才好拿捏。
荀谌一时语塞。
政务厅内,双方正襟危坐。
看似肃穆,实则各有心思。
郭嘉、贾诩在后排漫不经心;鲁肃虽在对面,却无意为张昭等人助阵。
于郭嘉等人而言,今日舌战不过是过场,真正较量还在沙场;鲁肃更是心知肚明——他向来清醒,深知此次议和终究徒劳。
和谈终究只是世家一厢情愿的妄想罢了。
张昭、张纮之流虽精于内政,却难掩眼光短浅。
倘若刘备当真容得下世家肆意扩张,以他如今声望,天下世家又怎会尽数投奔曹操?
若连这般局势都看不透,所谓和谈不过徒惹人笑。
刘备所求,无非是让江东百姓安居乐业。
而世家贪婪无度,恰是双方水火不容的根源。
非是刘备欲将世家赶尽杀绝——他帐下亦不乏世家才俊,但江东世家尝到了权势的甜头,岂甘退回原状?
如此情势下,莫说张昭、张纮,纵使苏秦复生也必铩羽而归。
鲁肃冷眼旁观,只要张昭等人未触及孙权根本利益,他又何必自讨没趣?与郭嘉等人交换眼色,众人心领神会,只待李佑出手。诸位!张昭率先发难,玄德公以仁义闻名,吾等此番求和,一为敬其仁德,二为免江东生灵涂炭。
二位有何高见,不妨直言!
不忍百姓受苦?
李佑暗自冷笑。
这般冠冕堂皇的说辞,他最是不屑,却也懒得争辩。
反正有深谙此道的荀谌在——
子布先生所言极是。荀谌果然接话,玄德公心系百姓,故遣我前来详谈。
但若和谈须以保全世家为前提,只怕要让诸位失望了。
张纮轻笑:士农工商,士为首。
大汉绵延至今,全赖世家支撑。
友若先生出身颍川荀氏,莫非忘了根本?
荀某不敢忘本。荀谌目光骤冷,然江东世家盘剥百姓,致民不聊生。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尔等妄图凌驾万民之上,才是悖逆祖宗之法!
张昭悠然道:孔圣有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治国安邦,原不必事事与庶民计较。
荒谬!荀谌怒斥。在下与先生论理,先生却以诡辩相对。
孔圣有言:‘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身为士大夫,当取信于民,以身作则,为民谋福。
敢问江东世家为一己之私,致使政令不畅,与民争利,莫非先生认为此举合理?”
“友若先生!”
张纮猛然拍案,怒声道,“世家功过,岂能一言定论?”
拍桌?
荀谌微微怔住,这情形确在他意料之外。
他略一沉吟,身子向后靠去,闭目不语,姿态明确——该换人了。放肆!”
李佑当即起身,朝郭嘉递了个眼色。
后者会意,踱步至一旁的小史官身侧。咦?”
郭嘉故作讶异,一把夺过史官手中的笔,“此笔材质上乘,可否借我一观?”
“奉孝先生……”
史官愕然,手足无措,几欲落泪。
李佑收回视线,冷笑一声:“尔等腐儒,满口仁义,实则藏奸。
为世家这般卖力,究竟是孙权的臣子,还是世家的鹰犬?”
“竖子无礼!”
张昭拍案而起,“如此污言秽语,岂是父母所教?”
“你对我父母这般关切,莫非自己无父无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