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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岫有孕的消息,如同冬日里投入暖池的一颗石子,在沈、云两家漾开了层层叠叠的喜悦涟漪。沈夫人几乎是立刻就将管家的大部分权责揽了回去,反复叮嘱云岫静心养胎,万事莫要劳神。沈清远虽持重,眉梢眼角的笑意却藏也藏不住,书房里寻了几本《妇人良方》、《胎产心法》之类的医书,悄悄放在沈砚桌上,只淡淡道:“闲暇时可翻阅,知己知彼,方能从容。”
沈砚自是其中最为激动又紧张的一个。初为人父的喜悦与无措交织,让他行事愈发沉稳细致。每日蒙馆课业结束,他必先回房探望云岫,询问她一日饮食起居,感受可有不妥。夜间读书时,也常将座椅搬到云岫榻边,她做些宽松舒适的小儿衣物,他则就着灯温书,偶尔抬头看她一眼,目光相接,尽是无需言说的温柔与期待。
云岫的妊娠反应并不算太重,只是口味变得有些挑剔,时而嗜酸,时而想尝些清淡的山野时蔬。沈砚便记在心上,有时下学归来,会特意绕去河边,看能否钓得几尾鲜鱼熬汤;或是向岳母云娘子打听,近来可有什么新发的、爽口的野菜。这日,他竟提回一小篮红艳艳、如玛瑙珠子般的覆盆子,献宝似的递给云岫:“后山向阳处寻得的,熟得正好,你尝尝可喜欢?”
那覆盆子颗粒饱满,酸甜可口,正是云岫近日心中所想却未出口的滋味。她拈起一颗放入口中,那清甜的汁液仿佛一直润到了心底,望着丈夫额角因爬山而沁出的细汗,她眼中漾起柔软的笑意:“极好,你从哪里寻来这许多?”
“记得幼时你常带我去那片山坡。”沈砚见她喜欢,心中满足,语气也轻快了些,“幸好,这些年无人砍伐,竟还留着。”
一句“幼时”,勾起了两人多少共同回忆。时光荏苒,当年漫山遍野寻觅野果的孩童,如今已即将为人父母。这份由岁月酿造的情谊,因着新生命的降临,愈发显得醇厚绵长。
随着身子日渐沉重,云岫外出的次数少了,但她并未闲下来。她将更多精力放在了整理医案和配制日常药茶、香囊上。沈砚知她闲不住,又恐她劳累,便将蒙馆中年纪稍长、做事稳妥的学童,如铁蛋,排了班次,轮流来家中,帮云岫做些晾晒草药、研磨药粉的轻省活计,美其名曰“实践课”。
这些半大孩子对师母极为敬重,做事也分外认真。云岫便一边指点他们,一边将些浅显的医理、药性,如同讲故事般说与他们听。铁蛋尤其上心,他手巧,学辨认草药最快,还能举一反三,说出些村里老人用土方子治病的情形来向云岫求证。云岫见他是个学医的苗子,教得也更用心些。
沈砚见状,心中又有了新的计较。一日晚间,他替云岫轻轻揉着有些浮肿的小腿,状似无意地道:“我看铁蛋那孩子,于医道颇有天分,人也实诚。待你产后身子恢复了,若想收个徒弟,将你这辨识草药、调理小疾的本事传下去,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云岫闻言,眼睛一亮:“你也觉得他行?我瞧着也好。只是……我这半路出家的本事,哪敢妄称收徒?”
“达者为先。”沈砚语气肯定,“你心思缜密,善于观察印证,所学的皆是实用济人的本事,比许多空谈理论的强得多。若能系统整理,寻访名医加以指点,未必不能成一门济世活人的手艺。”他顿了顿,看着她,“我不想你困于后宅,你的才能,当有更广阔的天地。”
丈夫的理解与支持,如同最坚实的土壤,让云岫心中那棵关于医道的幼苗,得以茁壮成长。她依偎着他,轻声道:“好,都听你的。”
腊月里,一场大雪覆盖了村庄,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年关将近,家家户户开始准备年货,空气中弥漫着节日的喜庆与忙碌。云岫的产期预计在来年开春,沈、云两家早已开始暗暗准备。沈夫人翻出压箱底的柔软细棉布,亲自裁剪小儿的襁褓衣裤;云娘子则送来了自家养的母鸡和无数鸡蛋,叮嘱女儿要好生滋补。
沈砚除了操持蒙馆事务,也开始着手整理自己的书籍文稿。他将历年读书心得、时文策论仔细誊抄、分类,又将与云岫共同记录的医案、药性歌诀另册整理。夜深人静时,他常抚摸着云岫日益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小生命偶尔的胎动,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与沉甸甸的责任感。
“你说,他会是男孩还是女孩?”云岫靠在他怀里,轻声问。
“都好。”沈砚吻了吻她的发顶,“若是男孩,我便教他读书明理,也识五谷;若是女孩,便让她跟你学医认药,心地澄明。”
“若是女孩,你也教她读书么?”云岫抬眼看他。
“自然。”沈砚答得毫不犹豫,“明理不分男女。我的女儿,定要知书达理,有自己的见识。”
他的话,让云岫心中暖融一片。在这世间,能得夫君如此,她复何求?
除夕守岁,两家依旧聚在沈家。堂屋炭火烧得旺旺的,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云岫因身子重,坐在铺了厚厚软垫的圈椅里,沈砚细心地将鱼刺剔净,将嫩滑的鱼肉夹到她碗中。沈夫人和云娘子看着小两口恩爱默契的模样,相视而笑,眼中尽是满足。
窗外,雪花依旧静静飘落,鞭炮声此起彼伏。沈砚握着云岫的手,一起望着窗外被烟火照亮的夜空。
“又一年了。”他低语。
“嗯。”云岫将他的手覆在自己腹上,那里正传来一阵有力的胎动,“他在跟我们说新年好呢。”
沈砚感受着掌下的生命力,心中被一种巨大而安宁的幸福充满。功名得失,似乎已遥远如天际的星子,而怀中妻儿,掌中温度,才是他此生最珍贵的所有。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柳梢头冒出了嫩黄的芽苞。云岫的产期一日日临近,沈家上下也愈发小心。沈砚向蒙馆告了假,日夜陪伴在侧。他虽强自镇定,但紧抿的唇角和不自觉蹙起的眉头,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这日午后,春阳明媚,云岫忽觉腹痛。稳婆早已请在家中,立刻被请入产房。沈砚被拦在门外,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压抑痛呼声,只觉得心如油煎,坐立难安。他在院中来回踱步,目光一次次投向那扇紧闭的房门,平生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与惶恐。
沈清远拍了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杯热茶:“妇人生产,皆是如此。放宽心,岫儿身子骨好,定会平安。”
沈夫人也在一旁念佛,不住安慰儿子。
时间仿佛过得极慢。就在沈砚觉得几乎要忍耐不住时,一声响亮清脆的婴啼,如同破开云层的阳光,骤然从产房内传出!
房门打开,稳婆满脸堆笑地出来报喜:“恭喜老爷、夫人,恭喜姑爷!少夫人生了一位小公子!母子平安!”
刹那间,沈砚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又仿佛被巨大的喜悦充盈,他踉跄一步,扶着门框才站稳,眼眶瞬间红了。他甚至来不及向父母道喜,便疾步冲入房内。
产房内还弥漫着淡淡血腥气,云岫疲惫地躺在榻上,面色苍白,汗湿的头发贴在额角,眼中却带着初为人母的温柔与满足。她身边,裹在红色襁褓里的新生儿,正闭着眼,小嘴微微嚅动。
沈砚几步走到榻边,先是紧紧握住云岫的手,声音哽咽:“岫儿,辛苦你了……”
云岫虚弱地笑了笑,摇了摇头,目光投向身旁的孩子。
沈砚这才小心翼翼地将那小小的、柔软的襁褓抱入怀中。那孩子仿佛有所感应,微微睁开一条眼缝,露出乌溜溜的瞳仁。看着怀中这凝聚了两人骨血与深情的小生命,沈砚心中百感交集,所有的焦虑、等待,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无与伦比的圆满。
他低头,轻轻吻了吻云岫的额头,又用指尖极轻地碰了碰儿子娇嫩的脸颊,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
“我们有孩子了……岫儿,谢谢你。”
窗外,春风拂过,院中海棠绽放出第一抹新红。新的生命,新的希望,在这片充满书香、药香与稻香的田园里,悄然扎根,茁壮生长。沈砚与云岫的故事,也因这爱的结晶,翻开了更加丰盈温暖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