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玥离开后,布展现场那根紧绷的弦似乎“嗡”地一声松弛下来,随即又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一种悬而未决的焦灼。她没有给出任何评价,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在那段漫长的沉默和那个石破天惊的问答之后,如同她来时一样,悄然离去。
工人们重新开始忙碌,调整着被之前凝滞气氛所压抑的细节,但动作间都带上了一丝心照不宣的揣测。周芳指挥着最后的收尾工作,声音依旧干练,眼神却不时飘向入口方向,仿佛在期待那个身影会去而复返,带来一个明确的信号。赵阳通过对讲机确认陈玥的车已驶离园区,然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低声骂了句:“这他妈算怎么回事?”
张浩凑到苏鹏身边,压低声音:“鹏哥,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给个痛快话不行吗?”
苏鹏站在《春之路》的画作前,背影挺直。他没有回答张浩的问题,也没有理会周遭细微的躁动。他的目光停留在画布上那片由浪寒初一笔一笔描绘出的、充满挣扎与新生的春色上,指尖无意识地在身侧蜷缩了一下,触碰到裤袋里手机冰凉的外壳。
“做好我们自己的事。”他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附近几个核心成员的耳中,“布展继续,确保明天开幕万无一失。”
他没有解释,没有安抚,只是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眼前具体的工作上。这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像一盆冷水,稍稍浇熄了众人心头的躁火。是啊,无论陈玥如何决定,艺术展必须成功。这是他们不能丢失的阵地。
苏鹏转身,走向临时隔出的办公区,那里堆放着毕业设计最终需要提交的材料。孙教授那边的危机只是暂时平息,书面说明需要尽快提交,而毕业答辩,已是近在眼前。他坐下来,打开电脑,屏幕的冷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他将手机调成静音,屏幕朝下扣在桌面上,隔绝了外界可能传来的、关于投资决定的一切消息。此刻,他需要将头脑中关于“寒初”商业逻辑的部分,与关于学术规范的部分,清晰地区分开来,并同时做到极致。
这是一种近乎残忍的自我割裂,也是他必须承受的磨砺。
***
同一片天空下,溪州静心苑。
浪寒初刚刚结束了一天中最辛苦的一轮物理治疗。汗水浸透了她康复服的后背,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肌肉过度使用后的轻微颤抖。治疗师扶着她,慢慢从器械上坐起来。
“今天的状态很好,”治疗师鼓励道,“核心力量有明显提升。明天我们可以尝试再增加一点负重。”
浪寒初点了点头,说不出话,只是用眼神表达了感谢。她接过护工递来的温水,小口喝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投向江城的方向。她知道今天是艺术展布展的日子,也知道苏鹏邀请了那位关键的投资人。他此刻,正面临着怎样的压力?
休息了十分钟,感觉气息稍稍平复,她撑着膝盖,有些摇晃地站起来。
“浪小姐,您需要再休息一会儿。”护工连忙上前想要搀扶。
“不用,”浪寒初轻轻避开她的手,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还可以再练一会儿平衡。”
她走向那条熟悉的、十米长的标志线。这短短十米,对她而言,不亚于一场漫长的马拉松。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躯干和双腿上,然后,迈出了第一步。
没有了之前的平衡木,也没有治疗师在旁守护,完全依靠自身的力量维持稳定。脚掌落地的瞬间,熟悉的酸软和失控感立刻袭来,身体不受控制地晃动了一下。她咬住下唇,立刻调整重心,收紧核心,强迫自己稳住。
第二步,第三步……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肌肉纤维发出尖锐的抗议,神经紧绷到了极致。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脚踝的微弱颤抖,感受到汗水沿着脊椎滑落的痒意。视野有些模糊,耳边是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脏擂鼓般的跳动声。
她不能倒下。不仅仅是为了康复,不仅仅是为了能够自己走出这里。更因为,在遥远的江城,苏鹏正在为了他们的未来奋力拼搏。她不能只是被动地等待,不能只成为他故事里需要被保护的部分。她必须站起来,以平等的、甚至更强的姿态,走回到他的身边,走回到他们共同的事业中去。
这是一种无声的誓言,一种在疼痛和极限中淬炼出的信念。
第七步……第八步……
她的动作缓慢而笨拙,如同初生的幼鹿,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却又蕴含着无比坚韧的力量。护工和治疗师站在不远处,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怕惊扰了这专注到极致的努力。
第九步……
右腿迈出,落地时膝盖一软,身体猛地向前倾去!
护工惊呼一声,几乎要冲上前。
就在身体失去平衡的刹那,浪寒初左腿猛地发力,脚趾死死抠住地面,腰腹核心以前所未有的力量收紧,硬生生将那倾倒的趋势拉了回来!她剧烈地喘息着,脸色苍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第十步!
当她的双脚终于都稳稳地踏过终点的标志线时,整个康复室里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治疗师和护工由衷的掌声和赞叹。
“太棒了!浪小姐!你做到了!完全依靠自己!”治疗师激动地说。
浪寒初没有立刻回应,她扶着旁边的栏杆,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地板上,形成一小片深色的湿痕。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直起身,苍白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极其疲惫,却又无比明亮、无比真实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超越极限的痛苦,有达成目标的喜悦,更有一种破茧重生般的释然与力量。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明媚的阳光,轻声地,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对某个远方的人说:
“我……又近了一步。”
***
江城,商学院答辩室外。
苏鹏和张浩并肩坐在走廊冰凉的长椅上。张浩不停地抖着腿,翻看着手里打印出来的讲稿,嘴里念念有词。苏鹏则显得平静许多,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像是在养神,又像是在脑海中最后一次梳理答辩的逻辑。
走廊里还有其他等待答辩的学生,气氛压抑而紧张。学术委员会的几位资深教授组成的答辩小组就在那扇门后,孙教授也在其中。昨天那场突如其来的审查,无疑给今天的答辩蒙上了一层特殊的阴影。
“下一位,苏鹏、张浩小组。”工作人员在门口喊道。
张浩一个激灵站起来,差点把讲稿掉在地上。苏鹏睁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沉稳:“记住我们准备的东西,如实回答就好。”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答辩室。长方形的会议桌后,坐着五位表情严肃的教授,孙教授坐在左侧,看到他们进来,微微点了点头,眼神复杂。
巨大的投影屏上,打出了“寒初”茶饮社区店商业模式创新与市场验证”的标题。
苏鹏走到讲台前,调整了一下麦克风。他的开场没有华丽的辞藻,语气平稳,如同在陈述一个既成事实。他从江城大学校园内的第一家小店讲起,讲到模式探索期的迷茫,讲到桐城社区店的意外成功与模式固化,讲到与宏远正面竞争的压力与抉择,讲到“春之路”品牌内涵的深化……
他没有回避问题,坦诚了早期财务管理的粗放,分析了社区模式扩张速度的天然瓶颈,甚至提到了昨天刚刚经历的“数据造假”质疑,并展示了部分关键原始数据作为佐证。他将一个真实的、在市场中搏杀出来的创业案例,剥茧抽丝般呈现在诸位学术权威面前。
当讲到浪寒初与品牌的关系,讲到她的画作如何从情感寄托演变为品牌灵魂的一部分时,他的语气依旧克制,但眼神里不自觉流露出的光芒,却比任何煽情的语言都更有力量。
提问环节,一位以犀利着称的老教授扶了扶眼镜,直接发难:“苏同学,你一再强调‘温度’和‘社区价值’,但在资本和市场竞争面前,这些虚无缥缈的概念,如何量化?如何保证其可持续性?你的毕业设计,本质上是一个商业计划,如果无法证明其财务上的长期可行性,那么它的学术价值何在?”
这个问题尖锐而直接,戳中了“寒初”模式最受争议的核心。
张浩在旁边捏了一把汗。
苏鹏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教授,最后落在提问者身上。
“教授,‘温度’确实无法直接写入利润表,‘社区价值’也很难用RoI(投资回报率)精确衡量。”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但是,它们体现在我们的老顾客回购率稳定高于行业平均水平百分之二十;体现在桐城社区店在宏远低价冲击下,客单价依然保持增长;体现在我们几乎零广告投入,却依靠口碑积累了第一批忠实用户;更体现在,当我们面临恶意诋毁时,是这些感受到‘温度’的顾客,第一时间站出来为我们发声。”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认为,商学院的学术价值,不仅在于构建完美的理论模型,更在于有能力去解释、甚至引导真实商业世界中的复杂现象。‘寒初’或许不是资本眼中最快产生回报的项目,但它证明了,在效率与规模之外,还存在另一种商业可能——一种基于信任、情感连接和社区认同的,更坚韧、更具长期价值的商业模式。而这,正是我们选择它作为毕业设计,并愿意为之付出所有的原因。”
答辩室内一片寂静。教授们交换着眼神,有人微微颔首,有人依旧眉头紧锁。
孙教授轻轻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好了,提问就到这里。苏鹏,张浩,你们先出去等结果。”
两人鞠躬,退出答辩室。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可能开始的讨论。张浩靠在墙上,长长吐出一口气,感觉后背都被汗水湿透了。
“鹏哥,你觉得……能过吗?”
苏鹏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投向走廊尽头窗户外的天空,阳光正好。他口袋里的手机,依然安静地躺着,没有任何来自周芳或陈玥助理的讯息。
投资的结果,毕业设计的结果,都悬而未决。
他和她,都在各自的战场上,倾尽了全力。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