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庄的蝉鸣裹着暑气漫过青瓦时,悟空正蹲在老槐树下。他的虎皮裙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系着的紫金钵——那是阿穗用红绳重新编的,绳结歪歪扭扭,却比当年他在五行山下戴的枷锁轻了千倍。
金箍棒横在他膝头。棒身上的新芽已长成半尺高的小树苗,叶片上还凝着晨露,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金光。可今日,那光有些黯淡。悟空用指尖摩挲着树苗的茎秆,忽然发现最顶端的新叶边缘蜷了起来,像被火烤过的纸。
“大圣又在看树芽?”
阿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抱着半筐刚采的野菊,发辫上的野菊坠子随着脚步摇晃,发顶还沾着片草叶——定是又爬树摘果子了。悟空望着她跑近时扬起的尘土,忽然想起五百年前,他在花果山教小猴崽子们摘桃子,也是这样的尘土,混着甜丝丝的果香。
“阿穗。”他伸手替她摘掉草叶,“今日学堂可顺利?”
阿穗把野菊往他怀里一塞:“小桃把‘善’字写反了,急得直哭。”她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金箍棒上的树苗,“大圣,这树芽是不是生病了?”
悟空没说话。他望着树苗蜷曲的叶尖,耳边忽然响起昨日夜里,老槐树洞里的叹息。那是棵活了三百年的老槐,曾见证过陈家庄最荒芜的岁月——兵荒马乱时,它在村口立着,看尸体堆成山;饥荒年间,它在旱地里立着,看树皮被人剥去做饼。可如今,它却在悟空的金箍棒前抖了抖枝桠。
“大圣。”阿穗的声音将他拽回现实,“您昨晚又没睡好吧?”
悟空这才惊觉,自己的手背上全是抓痕。月光透过槐树叶洒在他脸上,照见眼底的青黑。昨夜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站在五行山脚下,石匣上的符咒“刺啦”作响,压得他喘不过气。有声音从石缝里渗出来,是他自己的:“你护不住他们,你只会带来灾祸。”
“阿穗。”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重得让小姑娘皱起眉,“你说……我是不是又错了?”
阿穗愣住。她从未见过悟空这样——虎皮裙皱巴巴的,金箍棒上的新芽蔫头耷脑,连火眼金睛都没了平日的锋芒。她想起前日替他补虎皮裙时,看见他肩胛骨处有道淡粉色的疤,那是五百年前被雷劈的痕迹,如今竟隐隐作痛。
“大圣错了?”阿穗摇摇头,“昨日小桃摔了笔,哭着说‘我学不会’,是大圣蹲下来,用树枝在地上画了十遍‘善’字。今日她举着作业本说,‘我要写得比大圣还好’。”她踮起脚,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您看,您从来没错过。”
悟空松开手,指尖还残留着她腕间的温度。他望着阿穗眼里的光,忽然想起五百年前,唐僧替他擦去脸上的血时说:“悟空,你心中有佛,只是自己看不见。”可如今,这佛光像是被乌云遮住了。
夜更深了。陈家庄的灯火渐次熄灭,只有学堂的窗纸还透着暖黄——阿梨在给孩童们讲《诗经》,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悟空起身往村外走,他想找个清静地方打坐,可刚迈出村口,就听见风里有细碎的声响。
是金箍棒的声音。
“嗡——”
金箍棒在他手中震颤,震得虎口发麻。悟空抬头,看见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扭曲,变成一只张牙舞爪的手,正抓向他脚边的紫金钵。
“孽障。”他低喝一声,金箍棒横扫过去。影子“唰”地散成一片黑雾,却又在下一刻聚成白骨精的模样——青灰色的脸,眼窝里燃着幽蓝的火,“小和尚,你以为打碎我的脊骨就能解脱?你护着的这些人,终会变成你的劫数!”
悟空的瞳孔微缩。他认得这声音,是五百年前被压在五行山下的怨气,是被如来法旨碾碎的不甘,是昨日夜里老槐树洞里的叹息。
“你不是她。”他握紧金箍棒,“她是因怨而生,你……”
“我是你的怨!”黑雾突然暴涨,裹住悟空的脚踝,“是你怕护不住他们的怨,是你怕重蹈覆辙的怨,是你怕这五百年的修行,终究是一场空的怨!”
悟空被拽得踉跄。他看见黑雾里浮现出无数画面:五行山下的五百年,他被雨水泡得浑身发白;取经路上,唐僧被抓时他跪在妖怪洞前;陈家庄的学堂里,阿穗举着炭笔问他“善”字怎么写,而他烦躁地说“别烦我”……
“够了!”他大喝一声,金箍棒燃起金焰。可火焰刚碰到黑雾,就被一股更阴冷的力量扑灭。黑雾里的白骨精笑了,笑声里混着无数冤魂的哭嚎:“你以为你是齐天大圣?你不过是块被命运揉皱的石头!”
悟空的金箍棒开始发烫。他望着黑雾里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眼底的狠厉,嘴角的冷笑,都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原来最可怕的不是妖魔鬼怪,是他心里那个不肯认输的自己,那个怕输、怕疼、怕再次被压在五行山下的自己。
“阿穗!”他突然大喊。
远处传来阿穗的声音:“大圣,我在!”
她举着阿梨给的灯笼,从村道上跑过来。灯笼里的烛火晃啊晃,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根连接过去与现在的线。悟空望着那线,忽然想起五百年前,唐僧说过的话:“心有魔障,便需以心光破之。”
“你看。”阿穗跑到他身边,把灯笼举到他面前,“这火苗小吧?可它烧了一整夜,都没灭。”她指着金箍棒上的树苗,“就像这芽,昨日蔫了,今日又挺起来了。”
悟空望着她眼里的光,忽然笑了。他松开紧握的金箍棒,任由它落在地上。黑雾里的白骨精愣住,随即发出尖叫:“你要做什么?你放弃了?”
“我没有放弃。”悟空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金箍棒上的树苗,“我只是明白了——心魔不是别人,是我自己。可我自己,才是最能打败自己的那个人。”
他站起身,重新握住金箍棒。这一次,他没有用金焰,没有用武力,只是轻轻抚摸着树苗蜷曲的叶尖,轻声说:“你看,阿穗的灯笼没灭,陈家庄的火没灭,这芽……也不会灭。”
黑雾剧烈地颤抖起来。它看见悟空眼底的光,那光比五百年前更亮,比取经路上更暖,比被压在五行山下时更坚定。那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对“生”的渴望,对“守护”的执着。
“不……不可能……”黑雾发出最后一声尖叫,缓缓消散。
悟空望着空无一物的前方,轻轻呼出一口气。他低头看向金箍棒上的树苗,发现最顶端的新叶不知何时舒展开了,叶片上的露珠折射着月光,像两颗闪着光的星子。
阿穗举着灯笼站在他身边,轻声问:“大圣,您刚才在和谁说话?”
悟空摸了摸她的头:“和一个害怕输的自己。”
风卷着夜来香的气息吹来。阿穗望着悟空重新挺直的脊梁,忽然明白——所谓“心魔”,从来不是外界的劫数,而是藏在心底的那丝犹豫、那份不甘、那点怕。可当你愿意直面它,愿意用自己的光去照亮它,它就会变成你身体里最坚韧的力量。
她举起灯笼,照向悟空身后的老槐树。月光下,老槐树的枝桠轻轻摇晃,像是在点头。悟空望着那树影,忽然听见风里有细碎的声响——是新的芽,在悄悄生长。
这次,不是金箍棒上的芽。
是他心里的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