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智深离开陈家庄时,晨雾还未散尽。他背着半袋香火钱,腰间别着戒刀,禅杖斜挎在肩头——那禅杖乌木杆上缠着的红绳断了三截,如今用新扯的葛藤重新系了,垂下来的藤须扫过他的粗布僧鞋,沾着晨露,凉丝丝的。
他沿着山径走了半日,正午时分,日头爬上林梢,照得青苔泛着金斑。前头忽然出现座破败的古刹,山门半塌,门楣上“普善寺”三个字被风雨剥蚀得只剩半截,像被谁狠狠咬掉了半张脸。
“阿弥陀佛。”鲁智深双手合十,正要迈进去,却听见檐角传来细碎的铃铛声。
那铃声清越如鹤唳,却裹着股说不出的冷意。他抬头望去,只见檐角悬着七枚青铜铃,铃身刻着云纹,最顶端那枚铃铛里,竟飘出缕缕白烟,在半空凝成个模糊的女子轮廓——白衣胜雪,长发垂肩,眸若秋水,却半点表情也无。
“鲁智深。”女子开口,声音像浸在寒潭里的玉,“你可知,你这趟去东京,是往火坑里跳?”
鲁智深愣住。他握紧禅杖,后退半步:“你是何人?”
“九天玄女。”女子轻轻抬手,铃铛声骤然密集,“三百年前,你在渭州城当提辖时,曾救过个被山贼掳走的丫鬟。那丫鬟后来成了我座下弟子,临终前求我护你周全。”
鲁智深皱起眉。他记不清渭州城的琐事了——那年他拳打镇关西,杀得满街血污,后来出了家,便把这些江湖事都埋进了禅杖里。“护我周全?”他嗤笑,“俺老鲁这辈子,杀过恶人,救过好人,生死早看淡了。”
“你看得淡?”玄女的身影在铃铛烟里晃了晃,“你可知道,陈家庄的阿穗,昨日在学堂教娃们写‘安’字?她写‘安’时,指尖沾着炭笔灰,像沾着糖霜。”她顿了顿,“你可知道,李逵蹲在阿福的草席前,用捣药杵拨弄灰兔的腿,嘴里念叨‘轻,要轻得像摸小娃的脸’?”
鲁智深的手一抖。这些画面像潮水般涌来——阿穗教小娃写字时的侧影,李逵蹲在草席前的背影,小桃摔了碗却硬要再盛一碗的倔强……他忽然想起在破庙里,阿穗把烤红薯塞给他时说的话:“大师,您这禅杖,不是用来降妖除魔的,是用来撑着阿福的兔子,扶着摔倒的小桃的。”
“那些都是你该护着的人。”玄女的指尖掠过檐角铜铃,铃铛声里混着若有若无的哭声,“可明日寅时三刻,东京会起大火,火势会顺着汴河烧到陈家庄。你若不去东京,陈家庄的娃们,会在睡梦中被烟呛死;你若去了……”她忽然笑了,“你会看见,你最不想看见的‘恶’。”
“什么恶?”鲁智深握紧禅杖,指节发白。
“你师弟。”玄女的声音像冰锥,“他在东京当和尚,表面上是‘普度众生’,实则在暗中收集孩童的生辰八字。他说,要让这些娃们‘脱离轮回苦’,可你知道,那些生辰八字会被卖给谁吗?”
鲁智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想起昨日在陈家庄,李逵举着板斧说要“砍了宋江的头”,想起杨志说“宋江在东京醉生梦死”,想起阿穗说“真正的道,是让所有人都活得像个人”。“我师弟……他疯了?”
“他没疯。”玄女摇了摇头,“他只是被仇恨蒙了眼。当年他在梁山,看着兄弟们一个个死去,看着宋江为了招安出卖兄弟,他的心就死了。如今他要‘度’的,不是众生,是自己的执念。”
鲁智深忽然想起在破庙里,自己画在地上的“护”字。墨汁渗进石缝,像朵开在石头里的花。他望着玄女飘在空中的身影,忽然问:“你让我去东京,是要我杀了他?”
“杀他?”玄女笑了,“你要杀的,是他心里的魔。他要‘度’那些娃,你就去替他‘度’——用你禅杖里的慈悲,用你心里的软,把他从执念里拉出来。”她的身影渐渐淡去,铃铛声却更清晰了,“记住,真正的禅,不是脱离红尘,是入世的担当。你不是来当救世主的,你是来当‘摆渡人’的。”
晨雾散了。鲁智深望着空无一人的檐角,摸了摸怀里的布包——那是阿穗硬塞给他的糖糕钱,还有杨志给的“善”字符咒。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释然。
他重新背起香火钱,禅杖往地上一戳,朝着东京方向走去。山径上的野菊被晨风吹得摇晃,像在替他引路。
远处传来阿福的笑声:“铁牛哥,兔……兔动了!”
鲁智深脚步一顿。他想起李逵蹲在阿福的草席前,用捣药杵轻轻拨弄灰兔的腿,嘴里念叨着“轻,要轻得像摸小娃的脸”。
“阿福。”他低声说,“等俺老鲁回来,给你带东京的糖人。”
风卷着菊香吹来。鲁智深望着远处的天空,忽然明白——所谓“九天玄女谋”,从来不是要他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是要他学会用这副血肉之躯,去护着那些让他心里发软的东西。
而他的禅杖,正插在山径旁的老槐树下,守着满地的野菊,守着陈家庄的笑声,守着所有愿意好好活着的人。
他摸了摸腰间的戒刀,又看了看手里的香火钱,加快了脚步。
东京的火,他要去灭。
但他更要去救的,是他师弟心里,那团被仇恨烧了十年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