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的风裹着茉莉香钻进三坊七巷时,阿福鱼丸店的木门正吱呀作响。七十岁的阿福伯佝偻着背,站在案板前剁鱼馅,刀背与青石板碰撞出细碎的响,像极了从前他爹教他剁鱼时的动静。
“阿公!”扎着高马尾的姑娘小棠从后厨跑出来,围裙上沾着几点鱼鳞,“机器调试好了!”她指了指墙角那台银闪闪的绞肉机,眼睛亮得像星子,“您看,转速调慢了,刀片也换了钝的,保证不破坏鱼肉纤维!”
阿福伯没接话,继续剁着手里的马鲛鱼。他的手像老树根,指节粗得能卡住刀柄,可剁起鱼来却轻快得像跳舞——这是他在闽江边当渔民的儿子,跟着老渔翁学了三十年的手艺。“阿棠啊。”他突然停手,“你记不记得,你十岁那年偷吃鱼丸,被你娘追着打?”
小棠的耳尖瞬间红了:“您又提这个!”她蹲下来,帮阿福伯捡案边散落的鱼鳞,“那时候您说‘鱼丸要手剁才鲜,机器绞的没魂’,可现在……”她指了指门外排队的队伍,“您看,从早到晚都有人等,咱们的手根本剁不过来!”
阿福伯望着门外。确实,队伍从店门口绕到了巷口,有穿西装的白领捧着保温桶,有扎马尾的学生举着手机拍照,还有拄拐杖的老人颤巍巍地往前挪——张奶奶,他记得,每天早上都要来吃一碗鱼丸汤,雷打不动。
“阿公。”小棠把绞肉机的电源线绕在手腕上,“就说您最宝贝的‘七星鱼丸’,非得手剁七刀,每刀间隔三毫米。可机器绞的,能精准到毫米。”她掏出个小本子,上面记满了数据,“我测过了,马鲛鱼的最佳绞碎时间是三分十七秒,这样鱼肉的胶质才会析出,煮出来才q弹。”
阿福伯没说话,弯腰从木盆里捞起块鱼肉。这是今早刚从闽江捞的马鲛,银白的肉身泛着珍珠光泽,他凑近些闻,还能闻见海水里的咸腥气。“你记不记得,你爷爷当年教我剁鱼?”他用指腹摩挲着鱼肉,“他说‘鱼是有灵性的,你得顺着它的纹路来,像哄孩子似的’。你瞧这鱼,从腮下到尾巴,有七道暗纹——”
“阿公!”小棠打断他,语气里带着点急,“现在谁还信这些?您看隔壁老陈的鱼丸店,上个月换了机器,销量翻了三倍!您再这么守着老法子,咱们的店迟早要被挤垮!”
阿福伯的手顿住了。他望着小棠泛红的眼尾,突然想起五十年前,自己也是这样跟爹争辩的——那时候他想用机器代替手工,爹把他骂出了家门,说“鱼丸是手艺人的魂,丢了魂,就不是人了”。后来爹走了,他守着这家店,守了四十年,从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到现在有了固定的铺面。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巷口的年轻人越来越少,老顾客也越来越少来。
“阿棠。”他轻声说,“你去把张奶奶请进来。”
张奶奶柱着拐杖走进来,银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还提着个玻璃罐:“阿福伯,我让你腌的糖蒜好了没?”
“好了好了。”阿福伯忙把她扶到靠窗的位置,“您先坐,鱼丸马上就好。”他转头对小棠说,“给张奶奶下碗原汤的,多放虾油。”
小棠应了一声,舀了勺高汤倒进锅里。水沸时,她夹起个手剁的鱼丸丢进去——鱼丸浮起来的瞬间,汤面泛起层奶白的泡,像朵开在沸水里的云。张奶奶凑过去闻了闻,眼睛亮了:“阿福伯,还是这味儿!”
阿福伯舀起碗,递到张奶奶手里:“慢点儿吃,烫。”
张奶奶咬了口鱼丸,汤汁溅在蓝布衫上:“还是记忆里的味儿!阿福伯,你这手艺,机器学不来。”
小棠站在一旁,盯着张奶奶碗里的鱼丸。她突然想起,上周有个美食博主来店里拍视频,说“阿福鱼丸的灵魂在手工”,结果视频底下最高赞的评论是:“手剁的鱼丸是情怀,但机器的更干净卫生,适合年轻人。”
“阿公。”她小声说,“要不……咱们试试半手工?”
阿福伯没说话,只是把刀往案板上一搁。小棠立刻会意,跑过去关掉绞肉机,搬来个竹编的簸箕。她把绞好的鱼肉泥倒进簸箕,用竹耙子慢慢翻拌——这是阿福伯教的“醒肉”步骤,让鱼肉里的胶质慢慢渗出来,口感更滑嫩。
“以前我爹说,‘鱼丸要醒足半个时辰,像人睡够了觉,才精神’。”小棠一边翻拌一边说,“可机器绞的,醒肉时间能缩短到十分钟。”她抬头看向阿福伯,“咱们折中一下,手剁关键步骤,机器辅助前期处理,您看行不?”
阿福伯望着她发亮的眼睛,突然笑了。他想起年轻时,自己也这样跟爹争论过,爹说“你这是偷懒”,可最后还是依了他,在剁鱼前加了道“醒肉”的工序——那时候他说“这样鱼丸更鲜”,爹骂他“臭小子”,却偷偷把他的方法记进了笔记本。
“行。”他说,“你去把机器搬到后厨,我跟你说怎么调参数。”
小棠欢呼一声,跑向后厨。阿福伯望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案板上的鱼肉,突然想起张奶奶刚才说的话:“鱼丸是手艺人的魂。”可他现在明白,魂不是守着老法子不放,是让这手艺活在当下,让更多人尝到它的鲜。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在阿福伯的老花镜上跳着金斑。他戴上眼镜,拿起小棠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马鲛鱼最佳绞碎时间:3分17秒;醒肉时间:25分钟;虾油用量:每碗5毫升……”他摸了摸纸页,指尖触到小棠用红笔标出来的重点——“传统与创新,不是敌人,是朋友。”
“阿公!”小棠举着个不锈钢盆从后厨跑出来,“您看,我用机器绞的鱼肉泥,醒了二十分钟,您摸摸!”
阿福伯接过盆,用指腹轻轻一按——鱼肉泥软而不黏,带着恰到好处的弹性,像块刚揉好的面团。他抬头,看见小棠眼里闪着光,像极了当年他第一次做出完美鱼丸时的模样。
“走。”他说,“给张奶奶送碗鱼丸去。”
两人端着碗走到张奶奶桌前,小棠笑着说:“奶奶,这碗是阿公和我一起做的,半手工半机器,您尝尝!”
张奶奶舀起鱼丸,咬了口,眼睛弯成了月牙:“比从前更鲜了!”她指了指窗外排队的年轻人,“你们看,那几个小姑娘举着手机拍咱们呢,说要把‘福州鱼丸’拍成网红!”
阿福伯望着窗外。确实,有个扎双马尾的姑娘正对着鱼丸店拍照,配文是:“福州老巷里的鱼丸店,手剁与机器的碰撞,原来传统可以这么鲜!”
小棠的手机突然响了,是美食博主的消息:“小棠姑娘,你们的鱼丸我拍好了,标题就叫《当老手艺遇上新科技,福州鱼丸的鲜,藏不住了!》,肯定能火!”
阿福伯笑着摇头,夹起块鱼丸放进嘴里。汤汁在舌尖炸开,鲜得他眯起眼——这味儿,像极了五十年前,他爹第一次教他剁鱼时的味道;又像极了今天,小棠举着笔记本说“半手工半机器”时的期待。
原来有些东西,从来不是非此即彼。就像这鱼丸,手剁的是情怀,机器的是效率;老法子是根,新办法是叶。根扎得深,叶才能长得茂,才能让更多人尝到,这福州的风里,飘着的,是最鲜的鱼丸香。
暮色渐浓时,阿福鱼丸店的灯笼亮了起来。小棠站在门口,望着排队的队伍,忽然想起阿福伯说的话:“鱼丸是手艺人的魂,可魂要活,得靠咱们这些人,一代一代,把它传下去。”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笔记本,上面最后一页写着:“今日心得——传统不是枷锁,是翅膀。创新不是背叛,是飞翔。”
晚风裹着茉莉香和鱼丸香吹来,把这句话,吹进了每一个路过的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