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轻轻推开。
走廊的光线投射进来，将一个佝偻的身影拉得很长，最后定格在林晚的桌前。
孙桂祥看起来比两天前老了十岁不止。
他那身总是浆洗得笔挺的白色厨师服，此刻布满了褶皱，像是从咸菜缸里捞出来的一样。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头皮上，曾经那双精明锐利的眼睛，如今浑浊得像一潭死水，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茫然。
他进来后，没有看林晚，也没有看站在一旁，满脸戒备的何欣薇。
他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了林晚桌角放着的一块绿豆糕上。
那是给汤圆准备的零食，小家伙正趴在林晚的椅子底下，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尾巴尖。
办公室里静得可怕，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
“坐吧。”林晚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孙桂祥的身体僵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他缓缓抬起头，第一次正视这个亲手将他百年基业击得粉碎的年轻女孩。
她太年轻了，也太镇定了。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胜利者的炫耀，没有鄙夷，甚至没有恨意，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种平静，比任何嘲讽都更让他无地自容。
他没有坐，只是用一种近乎干裂的声音，沙哑地问道：“我……我就是想来问一句。”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这个问题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你们的糕点，到底是怎么做到……不变味的？”
这个问题，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好多天了。
他想不通。
他做了一辈子糕点，从选料到火候，每一个步骤都了然于胸。他知道什么温度下绿豆沙会变质，知道什么湿度下米糕会发霉。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纯天然、无添加的点心，保质期短得可怜。
可“林家味道”的产品，打破了他几十年来建立的所有认知。
那份检测报告他看了，干净得让他绝望。
没有防腐剂，没有稳定剂，什么都没有。
这不合常理，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何欣薇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想开口讥讽几句，却被林晚一个眼神制止了。
林晚看着眼前这个被时代洪流拍得粉身碎骨的老人，他此刻的姿态，不再是一个卑劣的竞争对手，而是一个穷尽一生追求技艺，却在最后发现自己的整个世界观都被颠覆了的匠人。
他不是来求饶的，他是来求道的。
林晚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拿起桌上那块绿豆糕，递了过去。
“钱师傅，你尝尝。”
孙桂祥的嘴唇哆嗦着，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着，最终还是接过了那块小小的糕点。
细腻的豆沙入口即化，清甜的香气在口腔中弥漫开来。还是那个味道，那个让他嫉妒，让他疯狂，最终让他身败名裂的味道。
他咀嚼着，浑浊的眼睛里，竟然缓缓流下了两行泪水。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他喃喃自语。
林晚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其实答案很简单。”
“用最好的料，做最真的心。”
最好的料，最真的心。
这八个字，像八记重锤，狠狠砸在孙桂祥的心上。
他做了一辈子生意，也曾有过坚守。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了节省成本，他开始用陈米代替新米，用普通的白糖代替冰糖，用廉价的色拉油代替纯正的猪油。
他总觉得，顾客尝不出那细微的差别。
他总觉得，自己的手艺可以弥补材料上的不足。
他总觉得，“桂祥斋”这块金字招牌，足以掩盖一切。
他错了。
当他开始在原料上动心思的时候，他的那颗“真心”，就已经蒙上了灰尘。
他输给了自己早已丢掉的东西。
“我明白了……”孙桂祥的身子晃了晃，手中的绿豆糕掉在了地上，碎成几块。
他没有去捡，只是深深地看了林晚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悔恨，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彻底的释然。
他转过身，佝偻着背，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办公室。
他的背影，在灯光下拉得老长老长，像一个时代的终结。
办公室的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何欣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瘫软下来。
“老板，你……你刚才那句话，也太帅了！”她回过神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林晚，满是崇拜。
林晚笑了笑，坐回椅子上，把脚边的汤圆抱起来，挠了挠它的下巴。
“欣薇，以后不用再提这个人了。”
“嗯！”何欣薇用力点头，随即又兴奋地拿起一沓厚厚的订单，“老板，你快看！这都是今天下午新增的订单！城西的利群超市，指明要我们独家供货！还有市一中，说要给全校老师订我们的中秋礼盒！电话都快被打爆了！”
她挥舞着手里的纸，脸上的喜悦藏都藏不住。
“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么一闹，不仅没把我们打倒，反倒是花了他自己的钱，帮我们在全市做了一个最大、最响亮的广告！”
林晚的目光落在窗外。
夜色中，一辆又一辆的货车正在排队装货。
这次危机，的确是一次史无前例的广告。
它将“林家味道”的两个核心优势——“无可挑剔的品质”和“超乎寻常的保鲜能力”，深深地烙在了每一个江城市民的心中。
口碑，瞬间发酵。
胜利的果实，甘甜得超乎想象。
但随之而来的，是新的问题。
接下来的两天，“林家味道”彻底陷入了一种幸福的混乱之中。
生产线二十四小时不停运转，工人们三班倒，累得连吃饭都想站着。
饶是如此，生产出来的产品，刚下线就被门口等着提货的货车拉走，连进仓库的机会都没有。
饶是如此，堆积的订单，依旧像雪山一样，越堆越高。
“不行了，老板，真的不行了！”何欣薇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冲进林晚的办公室，将一份产能报告拍在桌上，“王姐她们几个老师傅，已经两天没怎么合眼了！再这样下去，人没累垮，产品质量也得下滑！”
林晚看着报告上那个刺眼的红色数字——产能缺口百分之七十三。
她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现有的工厂规模，已经严重制约了品牌的发展。
“欣薇，别急。”林晚示意她坐下，给她倒了杯水，“工人可以再招，生产线也可以再加。但这些，都只是权宜之计。”
“那……那怎么办？”何欣薇是真的急了。
守着金山，却没手去挖，这种感觉太折磨人了。
林晚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厂区里忙碌的景象，眸光深远。
“我们打赢了第一场硬仗，证明了我们的产品是过硬的。但是，一个企业想走得远，光靠一个好产品是不够的。”
她转过身，看着何欣薇，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
“我们需要建立一个现代化的管理体系。需要有专业的人，来做专业的事。生产、销售、人事、财务……每一个环节，都需要一个能独当一面的人来负责。”
“欣薇，我需要帮手。不是简单的员工，是能和我一起，把‘林家味道’这个摊子撑起来，把它带向全国的……伙伴。”
何欣薇愣愣地听着，林晚描绘的蓝图，是她从未想象过的宏大。
她只觉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那天晚上，林晚没有回家。
她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就着一盏台灯，在一张白纸上，写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一早，一张崭新的，用打印机打印出来的招聘启事，贴在了工厂的大门口。
不同于以往只招一线工人的启事，这张A4纸上，罗列着一连串全新的职位：
【“林家味道”食品有限公司诚聘英才】
一、生产部经理（1名）：要求有三年以上食品厂管理经验，熟悉生产流程，擅长成本控制与质量管理。
二、销售部经理（1名）：要求具备敏锐的市场洞察力，有开拓渠道、洽谈合作的经验。
三、行政主管（1名）：要求工作细心，统筹能力强，负责公司日常行政及人事管理。
……
待遇从优，薪资面议。
我们提供的不是一份工作，而是一个共同创业，实现梦想的平台。
这张招聘启事，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路过的人们议论纷纷。
“哟，林家味道这是要搞大了啊！都开始招经理了！”
“可不是嘛！你看看这要求，又是经验又是能力的，一般人还真干不了。”
“不过也是，人家生意这么火，是该找点能人来管管了。”
启事贴出去的第二天，前来咨询和应聘的人络绎不绝。
周敏被林晚临时安排在前台负责接待，忙得晕头转向。
大部分人，在看到那些严苛的要求后，都打了退堂鼓。
林晚亲自面试了几个，都不是很满意。
就在周敏累得快要趴下的时候，一个女孩，走进了工厂的大门。
女孩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脚上一双半旧的解放鞋。她剪着一头利落的短发，皮肤是常年劳作留下的健康小麦色。
她的穿着很朴素，甚至有些寒酸，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钢，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坚毅。
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咋咋呼呼，而是径直走到了那张招聘启事面前，从上到下，仔细地，一字一句地看着。
她站了很久，久到周敏都以为她只是个看热闹的。
她攥紧了拳头，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像是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到了接待台前。
她看着周敏，目光坚定，声音清脆而有力。
“你好，我叫顾欢，我来应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