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三年的第一个黄昏,苏瑶在云归眉心的痣里打了个哈欠。
哈欠飘出来,化作一片暮色,暮色刚沾到云氏茶肆的屋檐,苏瑶的影子就开始变淡。从脚开始,像被橡皮擦掉的铅笔画,一点点往围裙上渗。
云归急了,小翅膀死死拽住苏瑶的围裙角,你别走!
苏瑶笑,笑得也淡了:不走不行,娘是出来的,需要井水泡着。你眉心的痣就是娘的夜井,天黑了就得回去泡着,不然……
她没说完,下半身已经化成雾了。
云疏从柜台后走出来,手里没拿茶壶,拎着一串金色锁链。锁链上每一环都扣着一口井,井里装着七百三十三年的黄昏。
那就不天黑。他说。
锁链一甩,一万口云井同时升空,井口对准夕阳,像一万个饿鬼张着嘴。夕阳的光被井吞了,嚼碎,吐出来变成金色的糖浆,淋在云氏茶肆的屋顶上。
天,真的不黑了。
但代价立竿见影——云疏眉心的并蒂莲,有一片花瓣黑了。黑得跟血月教主的心脏一样,像被墨汁泼过的血。
云归惊恐地喊,你的花!
没事,云疏将他抱起来,让他摸变黑的花瓣,爹七百三十三年没当娘,当一次,就得涂点黑。
这黑是什么?
是寂主没哭完的眼泪。云疏说,爹替她哭剩下的。
话音刚落,茶肆门槛传来的一声。
血月教主,或者现在该叫她——血月,跪在了门口。
她没脸的身躯已经凝实,长出了眉眼,眉眼像七百三十三个流产婴儿中最乖的那个。她手里捧着一口破碗,碗里盛着自己的血。
我来……喝茶。她声音很小,像怕惊动什么。
没茶,云疏说,只有规矩。
什么规矩?
云归抢着答:想守的,留下。不想守的,带着你的井,滚回家。
血月愣了愣,将碗递过去:我想守。
守什么?
守……她颤了颤,守我那些没出生的孩子。
云疏没接碗,反而将变黑的花瓣揪下来,按进她的眉心。
花瓣一入体,血月浑身一震,背后哗啦啦长出十二条锁链,每条锁链尽头都系着一口小井。井里没水,全是银白色的胎音。
第七百三十三年,云疏说,云氏茶肆添新规矩——
【想守的,得先守得住自己。】
血月听懂了。她抱着十二条锁链,像抱着十二个孩子,缓缓坐到茶肆最角落的位置。那里原本没有桌椅,但她坐下后,地面自动长出一张小桌,桌上摆着十三只茶杯。
十二只空的,一只满的。
满的那只,盛的是她七百三十三次转世失败时,没流干的产血。
她端起血,抿了一口,哭了。
哭声响起的瞬间,宇宙海所有生灵同时捂住肚子,仿佛感觉到了胎动。
云归眉心的痣里,苏瑶的叹息飘出来:云疏,你疯了。
你用寂主的眼泪给血月塑魂,她会变成新的寂主。
那就让她当。云疏神色平静,我当娘,她当寂主,你当茶肆老板娘,云归当爹。
咱们一家子,把宇宙海的规矩轮着守一遍。
守完了,就都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苏瑶没再说话。她知道劝不住。
七百三十三年,云疏守井守出了逆反心。他不想再,他想尝尝规。
尝尝当娘是什么滋味,尝尝当寂主是什么绝望,尝尝当孩子是什么牵挂。
尝完了,他才能写出第一千零一条规矩——那条规矩,不是守井的,是放井的。
云归忽然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当爹?
等你眉心的痣,云疏指了指他第三片花瓣,开出第四朵花的时候。
第四朵是什么花?
是别离。
云归不懂,但苏瑶在痣里懂了。
她七百年前替云疏挡碎片,挡的就是那一片。别离没挡住,所以她碎了。现在云疏要把别离种回来,种在他们儿子眉心。
让云归从小就明白——
守得住的,是井。守不住的,是娘。
娘在井里,井在云里,云在……必然流逝的时间里。
第七百三十三年,云疏将金色锁链网收紧,网中的云井开始融合,云氏茶肆最后一个规矩——
【时间可以不走,但人得走。】
【走了,就别回头。】
【回头了,就再喝一碗茶。】
【茶里有毒,毒叫归期。】
说完,他将网一抛,网化作一顶巨大的斗笠,扣在整个宇宙海上。
斗笠边缘,垂下九万九千根锁链,每根链上坠着一口井。
井沿统一刻着四个字:
【永恒的归期】
血月看着这顶斗笠,忽然开口:云疏,你是不是早知道?
知道什么?
娘不是你出来的,血月抚摸着锁链上的胎音井,娘是宇宙海自己长出来的第一口井。
井里没水,只有。
想多了,井就疯了。
疯了,就需要守井人。
守井人守久了,就成了新的井。
云疏,血月的声音变得和苏瑶一样老,你第七百三十三年立的规矩,不是给宇宙海的。
是给你自己的。
你怕自己变成井,怕得不敢天黑,不敢别离,不敢让苏瑶走。
可你已经……她顿了顿,是井了。
云疏没反驳。
他走到柜台后,拿起茶壶,壶嘴对准自己的眉心。
并蒂莲剩下的那片花瓣,被他泡进了茶。
第七百三十三年,他端起茶,一饮而尽,云氏第七百零六代云疏,正式申请——
【退休。】
【不当娘了。】
【让宇宙海自己守自己。】
茶入喉,他眉心的并蒂莲彻底黑了。
黑得透亮,亮得能照见宇宙海每一个生灵眉心,都长出了一口井。
井沿上,统一刻着:
【娘,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