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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速”网吧的17号机位,是整间烟雾缭绕的场子里最具历史感的角落。它不像其他机位那样,试图用廉价的RGb灯带伪装出赛博未来感,它坦然地、甚至有些傲慢地展现着它的陈旧与疲惫。那道蜿蜒曲折的裂缝像条干涸万年的河床,横亘在整张泛黄起腻的塑料桌面上,这并非一次猛烈的撞击所致,而是经年累月、无数次或轻或重的压力、闷响、乃至绝望捶打的结果。裂缝最宽处能轻松塞进一枚一元硬币,这个尺寸并非巧合,仿佛是某个精于计算的堕落之神刻意为之,正好死死卡住那台总在激烈团战关键时刻摇头晃脑的笨重显示器底座,让它维持着一种岌岌可危的平衡,仿佛随时都会一头栽下,却又奇迹般地撑过了一个又一个通宵。

桌面边缘还留着深浅不一的刻痕,是不同时期、不同心境留下的墓志铭。最早的大概是用小刀精心刻下的字母缩写,已被时光磨得圆滑;后来有了圆规尖划出的潦草公式,模糊难辨;再后来,是各种游戏Id和口号,覆盖又叠加。其中最醒目的,是那道歪歪扭扭如蚯蚓爬行的“王浩到此一游”,旁边画着个潦草粗糙的骷髅头,劣质墨水的蓝黑色早已渗入塑料分子内部,成了桌面不可分割的胎记。据说王浩是三年前某个暑假在这里连续鏖战七天后消失的传奇人物,有人说他去了南方打工,有人说他进了戒网瘾中心,但这行字和这个骷髅头,却成了17号机位不朽的传说。

“啧,又卡!” 林小满烦躁地低吼一声,手指在油腻的键盘上砸出一串沉闷的回响。屏幕上,他操控的精灵弓箭手正施展到一半的“流星箭雨”,绚丽的技能特效瞬间凝固,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的英雄,在末日峡谷边缘以腾空状态被定格,血条下的延迟数字从两位数疯狂飙升至三位数,刺眼的红色像一道宣告死刑的烙印。他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耳机里传来的、因数据包丢失而扭曲变形的队友嘶吼和技能音效,像是一场溺水前的喧嚣。

裂缝边缘泛着一层经年累月摩擦出的乌亮油光,这不是清洁能抹去的,而是被无数个像他一样通宵达旦的玩家,用磨得起球的袖口、汗湿的手肘、以及焦虑时无意识摩擦的手指,硬生生打磨出的包浆,记录着无数焦灼、兴奋、沮丧的夜晚。细看之下,能清晰看到塑料材质内部因长期承受显示器重量和不规则外力而产生的细密应力纹,如同老树盘根般向四周辐射,尤其在显示器笨重的底座周围,形成了蛛网状的细密裂纹网络。每一条裂纹里,都嵌满了历史的沉积物:灰白色的烟灰、橙黄色的薯片碎渣、凝固成深褐色的碳酸饮料糖浆,甚至可能还有干涸的泪渍或汗滴。它们凝固着某个深夜的极限翻盘、某个凌晨的连败怒火、或是某个午后孤独的消磨。

林小满下意识地后仰,廉价的网吧人体工学椅(如果还能称之为工学的话)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的身体几乎与椅背贴合,形成一个紧绷的锐角,试图用这种姿势远离那卡顿的屏幕,却又被无形的线缆拉扯着。从这个特定角度,透过显示器左侧那道被烟头狠狠摁烫出的缺口——边缘残留着焦黑扭曲的塑料熔痕,像火山口凝滞的熔岩,缺口周围还散布着几个更小的烫点,组成一个无人能识的残缺星座——他的目光得以穿透劣质液晶屏自身闪烁的、令人眩晕的蓝光,精准地投向那道裂缝的深处。在那里,几滴饱满欲坠的、琥珀色的尼古丁油滴,正吸附在裂缝的内壁上,像沉睡的昆虫标本。

“操!林小满你他妈卡机了?!中路高地要没了!高地塔就一丝血!你动一下啊!” 耳机里传出咬牙切齿的咆哮,是队友卷毛的声音,背景是游戏里基地爆炸前的悲壮音乐和此起彼伏的“defeat”音效,“17号机位那破古董又给你克金了?跟你说了换一台换一台!”

林小满没吭声,甚至没有去点击已经失去响应的鼠标。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屏幕上定格的失败画面,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键盘边框那些积满污垢的缝隙。那些琥珀色的油滴是“极速”网吧空气的浓缩史,是无数廉价香烟、电子烟油与灰尘、水汽在特定温度湿度下反应的终极产物。每一滴都沉淀着无数个被燃烧的香烟点亮的不眠之夜,见证过手心的汗湿、兴奋的颤抖、以及失败后长时间的沉默。他有时会盯着它们出神,想象着它们如何在无数支“红塔山”或“南京”的末端,经由某个陌生人的肺腑循环后,被缓缓吐出,然后在空气中飘散、碰撞、凝聚,最终在这个不起眼的裂缝罅隙中,找到它们永恒的、肮脏的归宿。屏幕背光穿过厚厚的灰尘打在油滴上,呈现出奇妙的分层结构:最上层漂浮着新近落下的、极其细微的灰尘颗粒,像一层朦胧的薄纱;中层是半透明的、由含糖饮料蒸汽凝结而成的糖分结晶,在变幻的光线下闪烁着细碎的、钻石屑般的光芒;最底层沉淀着浓稠的焦油与可乐、奶茶混合的棕褐色淤泥,浑浊而厚重,几乎不透光。那是经年累月的二手烟与碳酸饮料蒸汽交融的产物,当屏幕闪烁刷新时,光线角度微妙变化,这滴“琥珀”偶尔会折射出转瞬即逝的、扭曲的虹彩,像极了他绞尽脑汁攻克数学压轴题时,答案突然在脑海中闪现的那一刹那的灵光——短暂,耀眼,却又难以捕捉。

“喂!聋了?!说话啊!” 卷毛的吼声再次炸响,带着游戏失败后的气急败坏。

“看着呢。” 林小满终于回了一句,声音沙哑,像是从干涸的喉咙里挤出来的。他伸出右手食指,指甲边缘因为长期敲击键盘和下意识抠挠东西而带着厚茧和些许破损。他小心翼翼地用指甲边缘刮擦了一下裂缝边缘那些凝结得异常坚硬的污垢。那东西呈现出一种介于固体与液体之间的奇特黏稠感,刮下来是细小的、黑色的条状物,带着弹性,仿佛某种古老活物的分泌物,散发出一股混合了烟碱、糖分酸化腐败和塑料老化的复杂气味。他脑子里闪过一个更荒谬的念头:这厚厚的污垢层里,会不会混杂着某个曾经路过此地的、昙花一现的职业选手留下的、未曾降解的皮肤碎屑或dNA密码?也许天才与废柴的界限,就在这污垢之中,早已模糊不清。

他的手指落回键盘。F键(通常是施展关键技能的按键)凹陷处的污垢积攒得尤其丰厚,灰白色的头皮屑、深灰色的烟灰、橙黄色的薯片碎屑和不知名的、黑亮的油污混合发酵,在机械轴体周围形成了一圈凸起的、胶状的环状结构,甚至改变了按键的手感。每次按下,不再是清脆的哒哒声,而是发出一种黏腻、拖沓的“咯吱”声,像是某种啮齿动物在深夜的夹层里坚持不懈地啃噬着朽木。键帽上的字母早已模糊不清,wASd区域更是被磨得光滑如镜。空格键右侧有一道明显的半月形凹陷,边缘被磨得异常光滑,显然是某个怒不可遏的玩家,或者就是林小满自己,在无数次极限操作或功亏一篑后,用掌心外侧无数次用力拍打留下的肌肉记忆,是愤怒凝固成的形态。

键盘缝隙是另一个微观宇宙,是文明衰退后的废墟:半融化的彩虹糖像岩浆一样黏连着键轴,一根折断的牙签尖刺从缝隙里倔强地探出头,几根不同色泽、长短不一的卷曲毛发纠缠不清,仿佛在诉说着某种隐秘的焦虑。甚至还有一枚生锈发绿的回形针,顽强地卡在delete键下方,不知是哪个试图清理键盘却最终放弃的玩家留下的遗物——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充满颓废美学的、等待发掘的微型考古现场。林小满右手食指在键盘上移动时,指腹那个厚厚的茧子与劣质塑料键帽摩擦,发出轻微的、持续的沙沙声。那个茧呈现出角质层过度角化的蜡黄色,比他长期握笔在左手虎口处形成的、用于应付无数试卷的茧子更硬、更厚,像一块深嵌进皮肉里的、永不融化的树脂,是他与这个数字世界进行物理交互的接口。茧子的边缘皮肤因为频繁且用力的摩擦而龟裂,形成细微的放射状裂纹,在网吧那混杂着汗味、烟味、泡面味和某种甜腻空气清新剂的潮湿空气里,偶尔会渗出针尖大小的血珠,带来一丝尖锐而真实的刺痛感,提醒着他身体的存在。

这个茧,是他无数个小时沉浸在这方肮脏天地里的勋章,也是烙印。他下意识地用左手拇指指腹重重地摩挲着它,感受着它与周围柔软皮肤之间那道清晰、坚硬的分界线,就像触摸一块不属于自己身体的外来植入物,或者说,是这个世界强行植入他身体的导航信标,总是指引他回到这个17号机位。

“草!又输了!这破匹配机制!” 卷毛在耳机里哀嚎一声,随即是鼠标被重重砸在鼠标垫上的闷响,“妈的,17号机位有毒!林小满你他妈就是个人形debuff!下次再也不跟你排了!”

林小满依旧没理会队友习惯性的抱怨,只是疲惫地摘下挂在显示器侧面的老旧耳机。耳罩上那层冒充皮革的人造革早已大面积开裂,翻卷出里面发黄、板结、吸饱了无数汗液和头油的海绵,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右边的耳罩上,赫然留着一圈清晰的牙齿咬痕,边缘已经发黑硬化,据说是半年前某个号称“电竞肖邦”的玩家在经历惨痛的十连败后,极度愤怒又无处发泄,最终在这耳机上留下的疯狂印记。耳机线被精心(或者说,被绝望)缠绕成一个复杂到令人望而生畏的结,像一团凝固的蛇群,又像是某种神秘的封印。这个结在17号机位至少存在了两年,期间换过好几个网管,却没人敢去、也没人愿意去解开它,仿佛里面真的禁锢着无数个在此折戟沉沙的玩家的怨灵,解开就会释放出不祥。

“小满?”

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穿透了网吧浑浊得几乎能咀嚼的空气,穿透了耳机里尚未完全消散的游戏背景音乐和周围此起彼伏的键盘敲击声、叫骂声,精准地击中了林小满的耳膜。

他身体一僵,那个与椅背形成的锐角瞬间瓦解。他有些慌乱地试图最小化游戏界面,却差点碰倒了旁边那杯喝了一半、冰块早已融化、味道变得寡淡的可乐。

周淑芬推开了“极速”网吧那扇沉重的、沾满层层叠叠指纹和不明污渍的玻璃门,像一头谨慎的母兽,闯入了一个光线昏暗、气味刺鼻、完全不属于她的异世界。门内外的气压差形成一股微弱的气流,卷起地板上细小的灰尘,混合着更浓烈的泡面味、汗酸味、烟味以及某种甜腻的香精气味,扑面而来,让她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头,呼吸为之一窒。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急切而又带着几分惶恐地在昏暗的光线中扫视。网吧内部空间远比从外面看起来要大,也更杂乱。一排排电脑像蜂巢般密集排列,大部分屏幕都闪烁着快速变换、令人眼花缭乱的游戏画面。少数屏幕播放着动漫或电视剧,光线相对柔和。一个个身影深陷在宽大的电脑椅里,大多戴着耳机,与外界隔绝,沉浸在各自的虚拟世界中。只有少数人注意到这个突兀的闯入者,投来短暂而漠然的一瞥,便又回到了自己的屏幕上。

劣质的液晶屏蓝光正以120hz的高刷新率疯狂冲刷着林小满的视网膜,将他那双因为长期睡眠不足和屏幕辐射而布满蛛网状红血丝的眼睛,浸染得如同两枚刚从泥坑里捞出来、年代久远、氧化严重的青铜钱币。瞳孔深处,还未完全消散的冰霜箭矢和火焰风暴的特效光斑在幽幽闪烁,与显示器背后墙面上斑驳的、如同抽象地图的绿色霉点、键盘缝隙里那些已经长出细微白毛的饼干碎渣、以及地上那些被无数鞋底踩踏得乌黑发亮、黏连着干涸口香糖残骸和痰渍的廉价瓷砖地面,共同构筑了这个被时光和人类分泌物反复腌渍过的数字洞穴。这个洞穴的每个毛孔都在无声地呐喊:这里是被正午阳光遗弃的角落,是无数无处安放的青春、无法排解的压力和精心构筑的逃避的临时避难所。

周淑芬的目光最终锁定在角落里的17号机位,锁定在那个深陷在椅子里的、熟悉的背影上。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了一下,酸涩与怒火交织着涌上心头。她快步走过去,高跟鞋踩在粘腻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吧嗒声,在这片充斥着电子音效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

她的目光扫过机位角落堆着的几个形状各异的可乐瓶和奶茶杯。其中一个瘦高的可乐瓶瓶口,残留着一个暧昧的玫红色唇印;另一个胖墩墩的奶茶杯,标签被撕掉一半,露出里面可疑的、沉淀分层的深褐色液体;最老的一瓶,看样子放了有些日子了,里面的液体早已变成了酱油般的颜色,瓶底沉着厚厚一层黑褐色的黏稠物质,瓶壁内侧挂着干涸的液渍,宛如这个堕落洞穴的、充满不祥气息的镇洞之宝。

“妈?” 林小满猛地转过头,脸上还残留着游戏激战后的亢奋红潮,但眼神里更多的却是惊慌、尴尬和一丝被打断的不耐烦。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关掉屏幕,却又僵在半空,“你怎么……怎么找到这来了?” 他的声音干巴巴的,缺乏底气。

周淑芬没说话,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看着儿子油腻的头发、苍白的脸色、以及那双深陷在眼窝里、闪烁着不正常光芒的眼睛,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起。她把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东西,重重地放在那道泛着乌亮油光的裂缝桌面上——一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严重的旧饭盒。塑料盖子边缘已经开裂,用泛黄的透明胶带勉强缠着,显得寒酸而固执。

饭盒旁边,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是那个崭新的、装着“首届市级青少年数学建模挑战赛”金奖证书的硬壳文件夹。烫金的标题字在网吧角落那个功率不足的节能灯泡的照射下,反射出苍白而脆弱的光,像一件误入贫民窟的珍贵瓷器,随时都会被周围的污浊所吞噬。

“老师打电话到店里了,”周淑芬的声音不高,却像粗糙的砂纸刮过桌面,带着一种被常年厨房油烟浸泡过的沙哑和疲惫。她盯着儿子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视线像精密仪器一样扫过他右手食指上那个醒目的、蜡黄色的厚茧,那与她因长期洗碗洗菜而粗糙开裂的手指是不同的另一种劳损痕迹。“说颁奖典礼,领导、省长秘书都在台上站着,获奖者一个个上台,就等你一个。” 她的目光像最苛刻的检察官,掠过键盘缝隙里那些已经发霉的饼干屑,落在那个瓶底沉淀着黑垢的可乐瓶上,眉头死死地拧成了一个疙瘩,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心,“这就是你跟你妈说的,下午要留在学校的‘数学竞赛集训’?就是跑到这种地方,吸这些……这些毒气?打这些……把这些红红绿绿、把人脑子搅成糨糊的射线?”

“不是射线……是技能特效。妈,你不懂。” 林小满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因为心虚而显得更加干涩,他蜷起手指,试图藏住那个标志着“堕落”的硬茧,这个动作却更加暴露了他的不安。

“特效?” 周淑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尖利的嘲讽,这引来了旁边几个机位的人更加肆无忌惮的侧目。在她看来,这些快速闪烁、色彩艳丽的画面,与电视里报道的某些不良场所的灯光并无二致,“我看这些红红绿绿的光,早晚把你脑壳烧穿!把你变成傻子!” 她粗糙的、指节有些变形的手指猛地指向那个装裱精美的金奖证书文件夹,“这东西,这个奖!能让你以后坐办公室,吹空调,不用像你老娘一样,天天蹲在后厨,让油烟呛得肺管子疼,冬天手裂夏天长痱子!它能换钱!能换前途!能换体面!” 紧接着,她又猛地指向那堆可乐瓶、发霉的键盘和闪烁着妖异光芒的屏幕,“这些呢?这些玩意儿除了把你的眼睛搞瞎,把你的手指磨烂,把你的精神耗空,还能给你剩下啥?啊?到头来不就剩下一堆跟你脚下这些一样的、发臭的塑料瓶子?!”

林小满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火辣辣的,像是被当众扇了耳光。卷毛和其他几个熟客投来或好奇、或同情、或更多是幸灾乐祸的目光,让他感到一种强烈的窒息感,像被浸泡在网吧那浑浊粘稠、令人作呕的空气里,无法呼吸。他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想说游戏也能赚钱,也想说数学竞赛的压力,但所有的话语都卡在喉咙里,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又落回到显示器左侧那个烫出的缺口上。透过它,裂缝深处,那滴最大的琥珀色尼古丁油滴,在屏幕突然切换画面闪烁的蓝光里,恰好折射出一瞬迷离而扭曲的彩色光晕——像一道被困在污秽琥珀里的、濒死的彩虹。那光芒,奇异而短暂,与他偶尔在令人绝望的数学迷雾中,灵光一闪捕捉到解题关键时的那一丝悸动,竟有着某种相似的、令人刺痛且沉迷的本质。那种感觉,同样转瞬即逝,却足以支撑他度过大量枯燥的演算时光。

他低下头,避开母亲那灼热、痛心又充满失望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抠着键盘空格键边缘那道光滑的半月形凹陷。劣质塑料冰冷而滑腻的触感透过指腹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感。

周淑芬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那条贯穿桌面的、仿佛流淌着污秽时光的干涸裂缝,看到了裂缝深处那点诡异的、一闪而过的彩色反光。她看着儿子那副油盐不进、沉溺在自我世界里的样子,胸腔剧烈地起伏了几下,一股混合着绝望、愤怒和巨大无助感的情绪冲上了头顶。她忽然一把抓起那个崭新的、象征着“正确道路”的获奖证书文件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拍在桌面上!

“啪嗒!”

一声闷响。文件夹坚硬的一角,精准地拍进了那道裂缝最宽处——那个能塞进一元硬币、卡住显示器底座的卡槽里。崭新的、光滑的硬纸壳棱角瞬间被肮脏、粘腻的油垢吞没了一小截,金色的烫金字恰好抵在一块凝固的烟渍上。

“你自己选!” 周淑芬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哽咽而带着一种绝望的嘶哑,她指着那本半陷在污垢里的、已然被玷污的金色证书一角,又猛地指向屏幕上刚刚因为超时而刷新出来的、色彩斑斓充满诱惑的游戏登陆界面,“是让这东西,镶在这烂泥坑里,跟着这些垃圾一起发霉、烂掉!还是把它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挂在家里的墙上!” 她说完,猛地转过身,肩膀因为压抑的情绪而微微发抖,不再看儿子一眼,头也不回地、几乎是逃跑般地推开那扇沉重的、隔绝了两个世界的玻璃门,消失在门外那片过于明亮、以至于显得有些不真实的街道阳光里。

网吧里浑浊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几秒。劣质音响播放的游戏背景音乐还在不知疲倦地轰响,键盘敲击声在短暂的停顿后,又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只是似乎多了几分刻意的成分。卷毛小心翼翼地摘下一边耳机,探头过来,压低声音:“……我靠,小满,你妈?这……够狠的啊。” 他指了指像墓碑一样卡在裂缝里的文件夹,那烫金的标题在污浊中格外刺眼,“这玩意儿……这么高级的东西,沾了这桌上的油……还能要吗?”

林小满没有回答。他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死死地盯着那本象征着金光闪闪的未来、通往“正确”世界门票、此刻却被肮脏桌缝吞没了一角、与烟灰污垢紧密接触的证书。屏幕变幻的光线映在他年轻却写满疲惫与挣扎的脸上,明暗不定,如同他内心翻腾的波澜。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触碰到文件夹冰冷光滑的硬壳封面,指尖立刻清晰地感受到裂缝深处那些经年油垢的粘腻恶心,以及塑料裂缝边缘的锐利。就在他手指下方不远处,那滴巨大的、承载了太多虚无时光的琥珀色尼古丁油滴,仿佛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震动和死寂的压力,缓缓地、沉重地,又往下坠了一毫米,拉长了形状,摇摇欲坠。

母亲的身影消失在刺眼的阳光里,那扇沉重的玻璃门晃悠了几下,缓缓合拢,再次将网吧内部与外界隔绝。门关上的那一刻,网吧里那种特有的、混合着电子音效、低语、键盘声和浑浊空气的“常态”似乎又迅速回流,填补了刚才因周淑芬闯入而短暂出现的真空。但林小满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那本硬壳文件夹像一颗楔子,不仅卡在了桌面的裂缝里,更卡在了他生活的轨道上。

卷毛的询问没有得到回应,讪讪地戴回了耳机,但显然心思已经不在游戏上,时不时用眼角的余光瞟向17号机位。周围几个刚才侧目的玩家,也陆续回到了自己的世界,毕竟,在“极速”网吧,类似的家庭纠纷虽不常见,却也并非奇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泥潭要挣扎。

林小满没有动。他甚至没有去试图把那个文件夹从裂缝里拔出来。他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手指依然停留在冰冷光滑的硬壳和粘腻的油垢上。屏幕上,游戏登陆界面循环播放着最新版本的宣传cG,华丽的特效、英勇的角色、宏大的战场,一切看起来都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和刺激,与几分钟前那场因卡顿而惨败的团战、与此刻他内心的狼狈形成了尖锐的讽刺。

他的目光从文件夹上移开,再次投向那条裂缝,投向那滴摇摇欲坠的琥珀色油滴。这一次,他看得更仔细,仿佛要从中解读出某种命运的密码。这滴“琥珀”里,封印的不仅仅是尼古丁和灰尘,似乎还有他在这里消耗掉的无数个日夜。

他想起第一次走进“极速”网吧,是初二的那个期末考结束的下午。是被同班几个同学硬拉来的。那时的他,还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对网络游戏一无所知的“好学生”。他记得自己当时坐在一台相对干净的机位上,手足无措地看着同学熟练地输入身份证号,登陆游戏,那绚丽的画面和激烈的音效让他感到一阵眩晕和莫名的兴奋。同学塞给他一个耳机,教他基本的操作。他玩的是最简单的角色,笨拙地跟着队友,却在那场胜利后,感受到了一种在解出数学难题之外、截然不同的、简单直接的成就感。

从那以后,网吧成了他偶尔放松的秘密基地。起初只是周末来一两个小时,后来变成每周两三次。他发现自己在这方面有惊人的天赋,反应快,意识好,很快就能在游戏里取得不错的成绩,赢得了队友的称赞和虚拟世界的荣誉。这种即时反馈的快乐,与数学世界里那种需要漫长思考、有时甚至绞尽脑汁也未必有结果的延迟满足感,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学校的功课他依然能应付,成绩虽略有下滑,但依然保持在不错的水平,这让他有了继续“放松”的借口。

然而,转折点发生在高一。父亲早逝,母亲独自经营着那个小餐馆,起早贪黑,辛苦异常。母亲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念叨着“知识改变命运”,希望他能考上顶尖大学,找一份体面工作。这种期望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数学竞赛的压力也越来越大,题目越来越刁钻,那种灵光一闪的瞬间变得越来越可贵,而枯燥的练习和失败的挫折感却与日俱增。

就在这时,游戏世界对他的吸引力变得空前强大。在这里,他可以暂时忘记母亲的期望,忘记竞赛的压力,忘记现实世界的种种不如意。他可以用高超的技术赢得尊重,可以在虚拟的战场上掌控一切。他开始逃课,谎称去图书馆或参加补习,实则溜进“极速”网吧。17号机位,因为位置相对偏僻,机器虽然旧但键盘鼠标意外地顺手(或者说,他已经习惯了那种黏腻的手感),渐渐成了他的“专属”座位。

他熟悉这台机器的每一个毛病:显示器的接触不良,需要时不时拍一下;耳机的左声道偶尔会有杂音;键盘上哪个键容易卡住。他也熟悉了这个角落的“邻居”:除了咋咋呼呼的卷毛,还有个总是沉默地看动漫的眼镜男,一个自称是自由撰稿人、却总是在写些莫名其妙东西的中年大叔,以及几个和他一样,看起来像是学生的常客。他们很少深入交流,最多就是互相借个火、帮忙买瓶水,或者像刚才那样,在游戏里组队。这是一种默契的、保持距离的共存,共同维系着这个角落的“小生态”。在这个生态里,林小满不是那个被寄予厚望的数学天才,只是一个游戏打得还不错的“小满”。

“喂,真不玩了?”卷毛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挂机可是要掉分的。”

林小满深吸了一口浑浊的空气,那股混合气味此刻闻起来竟然有种奇异的“归属感”。他摇了摇头,声音沙哑:“不玩了,没心情。”

他终于动了动,伸手,不是去拿文件夹,而是握住了鼠标。光标在屏幕上移动,停留在游戏界面的“退出游戏”按钮上。他犹豫了一下,没有点下去,而是移动光标,关闭了游戏窗口。桌面背景露了出来,是一张系统自带的、毫无特色的风景图片。

然后,他做了一件自己都觉得奇怪的事情。他打开浏览器,在搜索框里,输入了“市级青少年数学建模挑战赛 颁奖典礼”。搜索结果很快出来,有本地教育局的新闻稿,还有几张现场照片。他点开一张照片,是颁奖典礼开始前的会场全景。宽阔的礼堂,红色的横幅,整齐的座椅,还有台上空着的、贴着名字的座位。他放大图片,在获奖者席位的某个位置上,果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林小满”,那个名字孤零零地贴在椅背上,旁边的座位都坐着人,只有他那张椅子空着,像一个醒目的缺口。

他看着照片里那些穿着整洁、面带笑容的获奖者,看着台上那些正装革履的领导,想象着当时会场里等待的焦灼气氛,想象着主持人念到他的名字无人回应的尴尬瞬间,想象着母亲接到老师电话时的心情……一种强烈的羞愧感和一种叛逆的烦躁感再次交织着涌上心头。

他猛地关掉了浏览器窗口,仿佛那样就能关掉现实。视线再次落回那卡在裂缝里的证书。金色的字迹在污浊中顽强地反射着屏幕的光。他伸出手,这次,他用两根手指,捏住了文件夹没有被污染的上半部分,微微用力,想把它拔出来。

文件夹卡得很紧。裂缝边缘的油垢起到了类似黏合剂的作用。他加了几分力,听到塑料桌面发出细微的“嘎吱”声,仿佛在抗议。终于,文件夹被拔了出来,但靠近裂缝边缘的那一角,已经留下了一道明显的、深色的油污痕迹,像是被烫上了一个丑陋的烙印。

他拿着这个带着污迹的文件夹,感觉它沉甸甸的,不仅是因为它本身的质量,更因为它所承载的一切。他无法想象把它“干干净净挂在墙上”的样子,那污迹像是一个永恒的提醒,提醒着他今天的缺席,提醒着他与这个“光明未来”之间的格格不入。

他把文件夹放在键盘旁边,与那个旧饭盒并排。一边是带着母亲体温和油烟味的、实实在在的关怀(即使是以一种激烈的方式表达),一边是象征着世俗认可却已被玷污的荣誉。而他,坐在中间,被17号机位的污浊和闪烁的屏幕包围着,无所适从。

他再次后仰,闭上眼睛。网吧的喧嚣似乎离他远去,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跳动的声音。他需要做出选择,但他不知道路在哪里。是继续留在这个熟悉的、令人麻木的“洞穴”里,还是鼓起勇气,走进门外那片刺眼而陌生的阳光?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滴琥珀色的尼古丁油滴,还在裂缝深处,缓缓积聚着重量,等待着下一次坠落。

林小满没有立刻离开网吧。他付了通宵的费用,当夜幕降临,网吧里的人换了一茬,变得更加喧嚣,也更加像他熟悉的那个世界时,他反而有了一种畸形的安全感。他重新戴上了那副带着咬痕的耳机,却没有登陆游戏,只是播放着一些节奏缓慢、无人声的电子音乐,让声音隔绝外界,也试图安抚内心翻腾的思绪。

在音乐的包裹下,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过去,飘向那条导致他今天坐在这里的、布满裂缝的路径。

父亲在他小学五年级时因车祸去世。家里的顶梁柱塌了,母亲周淑芬用赔偿金和所有积蓄,盘下了一个小小的快餐店,取名“淑芬快餐”。店面不大,主要做附近学生和上班族的生意。从此,母亲的生活变成了两点一线:家和餐馆。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和面备料,一直忙到晚上八九点打烊,收拾完往往已是深夜。林小满的童年和少年时光,有很大一部分是在餐馆油腻的后厨和弥漫着饭菜味的前厅度过的。他趴在用来堆放食材的桌子上写作业,耳边是炒菜的轰鸣和母亲的吆喝。

母亲没什么文化,但坚信读书是唯一的出路。她再苦再累,也从不让他插手店里的活儿,只要求他“好好读书”。林小满也争气,从小成绩优异,尤其是数学,几乎次次满分,成了母亲在劳累之余最大的慰藉和骄傲。奖状贴满了家里那面小小的墙壁。

然而,进入初中后,尤其是青春期,他开始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母亲的期望是具体的、沉重的:考上最好的高中,然后是最好的大学。她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小满,妈这辈子就这样了,全靠你了。你一定要出息,让那些瞧不起咱们的人看看。”他不知道自己要为谁的“瞧不起”争气,只觉得那份期望像越来越紧的箍。

数学竞赛是他天赋的证明,也成了他压力的主要来源。他享受解开难题时的智力快感,但那需要极高的专注度和大量的时间投入。而且,竞赛圈里高手如云,一次失误就可能与奖项失之交臂。高二开学后的这次市级建模竞赛,学校对他寄予厚望,母亲更是逢人便说儿子要参加大赛了。他憋着一股劲,花了大量时间准备,压力巨大。

就是在那段最紧张的时间里,他来网吧的次数变得频繁起来。起初是借口去同学家讨论问题,后来干脆说是学校竞赛集训。游戏成了他唯一的泄压阀。在游戏的虚拟世界里,他不需要对任何人负责,胜负简单直接,赢了有即时奖励,输了可以重来。他沉迷于那种掌控感和逃避现实的轻松。

他记得有一次,他因为在网吧待得太晚,回家后面对母亲的质问,第一次失控地大吼:“你知道竞赛有多难吗?你知道我压力有多大吗?我就不能放松一下吗?”母亲当时愣住了,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伤心和不解,最后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厨房。那晚,他听到母亲在房间里压抑的哭声。他后悔了,但第二天,又鬼使神差地走进了“极速”网吧。17号机位成了他的避风港,也是他堕落的泥潭。

这次数学建模竞赛,他其实准备得很充分。比赛那天,他超常发挥,提交的论文连指导老师都称赞有创意。获奖是意料之中,甚至一等奖也在期待之内。但就在颁奖典礼当天早上,一种莫名的恐惧和抗拒感攫住了他。他害怕站在台上,面对闪光灯和众人的目光,害怕那一刻被定格为“成功”,然后背负上更沉重的期望。他害怕那种被设定好的、一眼能看到头的“美好未来”。他更害怕,万一以后做不到呢?万一让母亲失望呢?

于是,他选择了最愚蠢的方式——逃避。他像往常一样出门,却拐进了与学校礼堂相反的方向,走进了“极速”网吧,坐在了17号机位前。用一场虚拟世界的激战,来麻醉自己对现实的恐惧。

直到母亲的出现,像一把锋利的锥子,刺破了他用谎言和逃避编织的泡沫。

音乐还在耳边回响,但林小满已经听不进去了。他睁开眼睛,看着屏幕上反射出的自己扭曲的脸。他想起母亲放在桌上的那个旧饭盒。即使是在盛怒之下,即使是在餐馆最忙的中午,母亲还是抽空给他送了饭。那饭盒里装着的,不仅仅是饭菜,是母亲日复一日的辛劳,是无声的爱,也是他无法挣脱的羁绊。

他拿起那个饭盒,塑料盖子上的胶带因为反复使用已经失去了粘性。他打开它,里面是还带着余温的番茄炒蛋和红烧排骨,是他最爱吃的菜。饭菜的香味,与网吧里污浊的空气格格不入,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无数个深夜,母亲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却还是先问他“吃饭了没”的场景纷至沓来。

他突然意识到,那条横亘在桌面上的裂缝,又何尝不是横亘在他和母亲之间、横亘在他的过去与未来之间的一道深渊?而他自己,正站在裂缝的边缘,摇摇欲坠。

凌晨时分,林小满终于站起身,离开了17号机位。他没有带走那个饭盒,也没有立刻拿起那本证书。他只是把它们留在了桌上,像留下一个尚未解决的难题。

推开网吧的玻璃门,清晨冷冽而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同时也感到一阵眩晕。外面的世界过于明亮,街道已经有了早起忙碌的人影,洒水车播放着单调的音乐驶过,一切都井然有序,与他刚刚离开的那个昏暗、混乱、时间感错乱的世界截然不同。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双手插在兜里,那个硬茧摩擦着粗糙的布料。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家?学校?他都不想面对。他走到了离家不远的一个小公园,在一条冰冷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几个老人在不远处打着太极,动作缓慢而舒展。一个穿着运动服的年轻人牵着狗跑过。鸟儿在光秃秃的树枝上鸣叫。这一切充满了生活气息,却让林小满感到一种强烈的疏离感。他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一个从阴暗角落里爬出来的幽灵,无法融入这正常的、阳光下的生活。

他想起竞赛指导老师张老师。那是一个温和而睿智的中年男人,也是少数能理解他对数学既有热爱又有畏惧的人。张老师曾对他说过:“林小满,你的天赋很高,但数学这条路,光有天赋不够,更需要毅力和一颗能沉得下来的心。我总觉得你心里有事,像是有根弦绷得太紧了。” 当时他敷衍了过去。现在想来,张老师或许早已看出了他的状态不对。

他还想起小学同学李强。李强学习成绩不好,初中毕业就辍学了,后来听说跟人学了修车。有次林小满自行车坏了,去他工作的修车铺,看到李强满手油污,却乐呵呵地跟他打招呼,眼神明亮,对自己的手艺颇为自豪。那一刻,林小满突然觉得,也许幸福并非只有“坐办公室吹空调”这一种模样。

“可是,妈妈不会理解的。”他喃喃自语。母亲吃过没有文化的苦,她坚信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她希望儿子能摆脱体力劳动,过上她想象中的、轻松体面的生活。这种期望,源于爱,却成了林小满沉重的枷锁。

太阳渐渐升高,阳光透过光秃的树枝,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小满看着那些光影,想起了显示器缺口透进去的光,照在裂缝里那滴油渍上折射出的虹彩。那种虚幻的美,与数学世界的简洁优美,与游戏世界的绚烂刺激,究竟哪一种更真实?或者说,哪一种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他意识到,问题或许不在于选择游戏还是数学,不在于选择逃避还是面对。问题在于,他一直在被动地接受别人的期望和定义,从未真正思考过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母亲希望他成功,社会定义了一种主流的成功模式,而游戏世界提供了一种廉价的替代性满足。他在这三者之间疲于奔命,却迷失了自我。

那本被污损的证书,像一个隐喻。荣誉是真实的,但它被现实的污垢所沾染。他是要因为这污垢就彻底否定这份荣誉,还是尝试去清理它,并接受荣誉本身以及它所带来的责任与约束?

他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他不能永远坐在这个长椅上。他必须做出一个决定,哪怕这个决定只是迈向未知的第一步。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冻得有些发麻的四肢。阳光照在身上,有了一丝暖意。他深吸一口气,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脚步缓慢,却异常坚定。他还没有想清楚未来,但他知道,他必须回去面对母亲,面对那个被他弄得一团糟的局面。

至少,他不能再让那本证书,永远卡在17号机位的裂缝里。

家门虚掩着,没有锁。林小满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轻轻推开门。屋里没有开大灯,只有厨房里透出一点昏黄的光,还有抽油烟机低沉的轰鸣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熟悉的炒菜油烟味,但比平时似乎更浓郁一些,还夹杂着一丝……焦糊味?

他换了鞋,脚步很轻地走向厨房。母亲周淑芬背对着他,正站在灶台前,锅里似乎在翻炒着什么,动作有些急躁。她瘦削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肩膀微微耸动着。林小满看到,母亲平时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有些凌乱,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颈侧。

“妈。”他低声唤了一句。

周淑芬的动作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只是继续翻炒着锅里的菜,锅铲与铁锅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林小满看到,灶台上放着几盘已经炒好的菜,都是他平时爱吃的,但色泽看起来都有些深,甚至有一盘青菜的边缘明显发黑焦糊了。这不像母亲的水平,她对自己的手艺向来苛刻。

林小满的目光落到厨房那张小餐桌上的旧饭盒。饭盒已经洗刷干净,盖子上的胶带似乎被重新粘贴过,但还是显得破旧。饭盒旁边,赫然放着那本他从网吧带回来的、一角带着明显油污的获奖证书文件夹。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与周围油腻的厨房环境依然格格不入,那处污渍像一块丑陋的伤疤。

“我……”林小满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道歉?解释?似乎都苍白无力。

“吃饭了吗?”周淑芬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而疲惫,依旧没有回头,“菜……有点糊了,将就吃吧。”

林小满鼻子一酸。母亲没有咆哮,没有质问,甚至没有提起白天在网吧发生的一切,但这故作平静的常态下,压抑着怎样汹涌的情绪?他走到餐桌边坐下,低声道:“吃过了。” 指的是那个旧饭盒里的饭菜。

周淑芬关了火,把锅里那份明显炒过火的回锅肉盛进盘子,端到桌上,然后在他对面坐下。她没有动筷子,只是用那双布满红血丝、眼角刻满细密皱纹的眼睛看着儿子,眼神复杂,有痛心,有失望,但更深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担忧。

“那东西,”她终于指了指那本证书,“我擦过了,擦不掉。这油泥,渗进去了。”

林小满看着那处污渍,在厨房的灯光下更加清晰。他沉默着。

“小满,”周淑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妈是不是……逼你逼得太紧了?”

林小满猛地抬头,看向母亲。他没想到母亲会这么说。在他的预设里,接下来应该是又一轮的指责和说教。

“妈没文化,不懂你们那些数学模型,也不懂你打的那些游戏。”周淑芬的声音低了下去,目光落在自己粗糙、指节变形的手上,“妈就知道,开这个店,每天起早贪黑,烟熏火燎,是为了啥。就是为了让你别走妈的老路,别吃妈吃过的苦。”

她顿了顿,像是在积蓄勇气,继续说道:“我看你拿奖,心里高兴,觉得儿子有出息,将来肯定能过上好日子。可妈今天在网吧看到你那个样子……眼睛通红,魂儿像被电脑吸进去了一样……妈心里害怕啊!” 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怕你不是学坏了,我是怕……怕你把自个儿熬干了啊!怕你心里不痛快,憋出病来啊!”

眼泪终于从周淑芬浑浊的眼中滚落,滴在油腻的桌面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印记。“你爸走得早,妈就你这么一个指望……妈是怕你将来怨我,没把你教好,没让你过上舒心日子……”

“妈……别说了……”林小满喉咙哽咽,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难当。他从未见过母亲如此脆弱的一面。在他印象里,母亲永远是坚强的,像一棵被风雨侵蚀却从不弯腰的树。此刻他才明白,这棵树的内心,早已被生活的重压蛀空了。

“我没怨你。”林小满的声音很低,但很清晰,“是我自己的问题。”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逃避。“竞赛压力很大,那些题很难,有时候觉得自己快被逼疯了。游戏……打游戏的时候,能什么都不想,能觉得自己很厉害,能暂时忘了这些烦心事。”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试图剖白自己都理不清的内心,“我知道不对,我知道浪费时间,我知道让你失望……可我有时候就是控制不住……”

他把手摊开,露出右手食指上那个蜡黄色的厚茧。“你看这个,就是在网吧磨出来的。数学题的答案闪过去的时候,这里也会痛一下,”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但跟这个不一样。”他摩挲着那个茧子,“这个是实的,是磨出来的。那个是虚的,抓不住。”

这番混乱而真诚的表述,周淑芬未必能完全听懂,但她听出了儿子话语里的痛苦和挣扎。她看着儿子手上的茧,又看看自己手上的老茧,忽然间,一种奇异的共鸣感击中了她。也许,儿子在另一个世界的“辛苦”,与她在这个厨房的辛苦,在本质上并无不同,都是为了某种生存,或者某种摆脱。

母子俩第一次没有争吵,没有对峙,而是在一种沉重而悲伤的氛围中,进行了一场笨拙却深入的对话。林小满没有保证以后再也不去网吧,周淑芬也没有再强调必须考第几名。他们只是把各自内心的担忧、恐惧和压力,摊开了一部分在灯光下。

最后,周淑芬长长地叹了口气,用围裙擦了擦眼泪:“菜都凉了,我去热热。”

“不用了妈,我不饿。”林小满站起身,拿起那本证书,“这个……我先拿回房间。”

他拿着那本带着污迹的文件夹,走回自己狭小的房间。书桌上,还摊着数学竞赛的复习资料和演算草纸。他把证书放在书桌一角,与那些写满公式的纸张并列。那处油污依然刺眼,但似乎不再像最初那样令人无法忍受了。它成了一个提醒,提醒他现实的污浊与理想的洁净并非截然对立,提醒他选择的重量和成长的代价。

这一夜,林小满房间的灯亮了很久。

第二天是周六。林小满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他走出房间,母亲已经去餐馆了。餐桌上放着豆浆油条,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字迹歪歪扭扭,是母亲的笔迹:“锅里有粥,记得吃早饭。中午过来吃饭。”

纸条旁边,是那个洗得发白的旧饭盒。

林小满默默地吃了早饭。他走到书桌前,看着那本证书,看了很久。然后,他做了一件很久没做过的事情——他拿出抹布,开始仔细地擦拭17号机位留下的那处油污。油污很顽固,他用了点洗洁精,小心翼翼地擦拭,尽量避免损坏纸张。最终,油污的颜色变淡了一些,但痕迹依然清晰可见,像一块无法抹去的胎记。

他没有试图把它掩盖或撕掉。他找来一颗图钉,将证书文件夹打开,翻到印有他名字和奖项名称的那一页,然后,将它端端正正地钉在了书桌前方的墙上。那处污渍,恰好位于证书的右下角。

做完这一切,他坐在书桌前,翻开了数学竞赛的习题集。他知道,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游戏的诱惑、学业的压力、未来的迷茫依然存在。但至少,他不再选择完全逃避。

下午,他去了学校,找到了张老师。他没有过多解释昨天的缺席,只是诚恳地道了歉,并表示希望如果还有机会,愿意参加接下来的培训或活动。张老师看着他,没有多问,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回来就好。数学的世界很大,够你探索一辈子,别急着否定它,也别急着被它困住。”

从学校出来,林小满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极速”网吧附近。他在马路对面站了一会儿,看着那扇熟悉的玻璃门。他没有进去。

几天后,卷毛在游戏里给他发消息:“我靠,小满,你人间蒸发了?17号机位换了个生面孔,菜得抠脚!快来救场!”

林小满看着消息,笑了笑,回复道:“最近有点事,暂时不玩了。”

他没有完全戒断,偶尔周末的晚上,他还会去网吧坐一两个小时,但不再是17号机位,时间也严格控制。他发现自己对游戏的渴求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烈了。当现实生活有了需要面对和努力的目标时,虚拟世界的吸引力自然会相对减弱。

他依然会觉得数学题很难,依然会有解不出来烦躁不堪的时候。但当他烦躁时,他会抬起头,看看墙上那本带着污迹的证书。他会想起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想起张老师的话,也会想起17号机位裂缝里那滴折射出虚假虹彩的油渍。

那滴油渍,最终会干涸,会脱落,还是会继续汇聚,变得更大?他不知道。就像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通向何方。但他知道,他不能再让自己卡在裂缝里。无论是被荣誉卡住,还是被欲望卡住。

又一个傍晚,林小满在书桌前演算一道复杂的几何题。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正好落在那墙上的证书上,金色的字迹和那处褐色的污迹同时被照亮。他停下笔,静静地看着。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那道裂缝,或许并非深渊。而是一道需要他亲自跨越的界限。裂缝的此岸,是混乱、迷茫和短暂的欢愉;裂缝的彼岸,是责任、挑战和未知的风景。

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属于自己的桥,或者,鼓起勇气,迈出那一步。

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又是一个平凡的夜晚。林小满房间的灯光,和无数扇窗户里的灯光一样,亮着。光虽微弱,却固执地亮着,等待着下一个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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