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钮落下的瞬间,我没有闭眼。
倒不是突然变得勇敢,而是眼皮被一股热流顶住,像是有人往我眼球底下塞了两枚刚煮熟的鹌鹑蛋。手腕上的电子表猛地一震,裂开的表盘里渗出淡金色的光,顺着血管往胳膊上爬。
六道光从培养舱里升起来,不像是爆炸的碎片,倒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它们绕着我的手臂打转,最后全钻进了表壳的裂缝里。那声音——
【情感模块完整度100%……最终测试通过】
不是机械音了。
是带颤的,像凌晨三点的语音留言,录了十几遍才敢发的那种。
我愣在原地,手指还压在按钮上。不是按不动,是怕松开之后,这感觉就没了。
刚才那六个人……不,那六个“我”,掌心贴着玻璃,眼神没争没抢,就那么看着我。像在等一句“谢谢”,又像在等一句“对不起”。现在他们没了,可我体内多了点东西——不是知识,不是记忆,是某种更沉的东西,压在我肋骨下面,一呼吸就跟着起伏。
林晚秋咳嗽了一声。
我转头,她靠在操作台边,脸色白得像食堂打饭用的那种劣质瓷碗。怀里婴儿睁着眼,瞳孔不再是那种能把光吸进去的黑,变成了温润的棕,像刚泡开的红茶。
他冲我咧嘴一笑,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彼岸花笔记本上。血迹停了,封皮上的花像是活过来一样,轻轻抖了抖。
“你笑啥?”我问他。
他不答,小手一抓,真就攥住了我衣服下摆。
得,看来是认亲了。
我正想把他抱过来,头顶突然传来一阵拖地的声音。
哗——哗——哗——
不是从走廊传来的,也不是从楼上。是四面八方都有,墙里、地板缝里、甚至天花板的裂缝中,全都渗出这股熟悉的拖把刮地声。节奏稳定,不紧不慢,像老周每天晚上十一点准时开工。
可老周早就没了实体,只剩个拖把在三楼走廊来回晃荡。现在这声音……怎么像是从整个空间里长出来的?
我低头看表。
裂痕中的光越来越亮,像有颗小太阳在里面孵蛋。突然,那声音又来了,这次不再是提示音,而是一句完整的话,带着点生涩的语调,像第一次学说话的孩子:
【恭喜完成最终测试,城市觉醒者网络激活】
我差点把手表甩出去。
“你……你刚才说话带感情了?”
【是】
就一个字,没解释,没补丁,也没弹出什么系统更新日志。可就是这个“是”,让我后槽牙发酸。
这玩意儿以前连“任务失败”都说得跟报时广播一样冷,现在居然会“恭喜”我?还“激活网络”?谁的城市?哪个网络?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
我刚想追问,眼角余光扫到角落。
孢子程砚站着,但已经不像人了。
他的身体一层层变透明,像被pS软件的橡皮擦一点点蹭掉。可那张脸还挂着冷笑,嘴唇动了动:
“你终于成了完美的观测变量。”
话没说完,整个人“啪”地一下碎成无数光点,跟被风吹散的粉笔灰似的,连灰都没留下。
我松了口气,又紧了。
这算赢了吗?怎么赢的?我按了个按钮,六个自己化成光被我吸收,系统突然开始走心,反派临死前还给我发了张“优秀观测员”证书?
正发愣,林晚秋忽然抬手,指着我身后。
“你看。”
我回头。
图书馆废墟里,开始冒光点。
不是灯,也不是萤火虫。就是凭空浮起来的光斑,绿豆大小,淡蓝色,像老式电视机没信号时的雪花点。可它们出现的位置很有讲究——
墙角那块被我踹裂的通风口,亮了一个;
操作台底下,魏九最后一次嚼口香糖的地方,亮了两个;
天花板上,林晚秋刻过《三体》公式的位置,浮起一片。
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像是整栋楼的记忆被通了电。
“这是……?”我问。
“信号。”林晚秋声音虚,但说得清楚,“每一个光点,都是一个被系统标记过的人。他们醒了。”
我盯着最近的一个光点,它在我手腕三寸外飘着,微微晃动,像在打招呼。
“所以现在……我不是一个人在破案了?”
“不是。”她咳嗽两声,“是所有人都开始破自己的案了。”
我低头看表。
表盘上的裂痕还在,但光从里面流出来,不再往外溢了,像是找到了出口。我试着在脑子里默念“痕迹回溯”,眼前立刻闪过三小时前的画面——我咬舌尖、按按钮、六个“我”同时抬手。
能力没升级,但变得更顺了,像生锈的齿轮突然上了油。
我又试“逻辑链强化”。
脑子里自动跳出三个未解的线索节点:
1. 老周的罗盘为什么总指向钟楼?
2. 沈哑右手佛珠上的梵文,和《国际歌》五线谱有无关联?
3. 我母亲的死亡报告里,为什么尸检时间比死亡证明早了47分钟?
这些以前也想过,但从没像现在这样,直接被系统列成待办清单。
“你变了。”我说。
【是】
“你以前不会承认‘是’。”
【以前不是】
我一愣。
“那现在是什么?”
【是你】
我后背一凉。
不是吓的,是突然明白了什么。
这个系统,从来不是外来的。它不是什么高科技,也不是外星科技,它是从我身上长出来的——从我每一次破案、每一次闪回、每一次咬舌尖压惊开始,一点一点,拼成了现在的“我”。
而那六个培养体,不是失败品。
是前六次尝试,是前六种活法,是六种“陈默”在不同规则下的生存样本。他们没能通过测试,不是因为不够强,而是因为他们都想当“唯一”。
而我……
我连辣条都要分半根给林晚秋的那种人。
我看到尸体就得哼歌壮胆的怂包。
我才是那个学会了“不抢身份”的第七个。
所以系统认我,不是因为我多聪明,是因为我够“普通”。
普通到能容纳所有异常。
光点越来越多,整个密室像是被撒了一把星砂。我抬起手,一个光点轻轻落在掌心,温温的,像刚孵出来的小鸟。
林晚秋抱着婴儿,慢慢站起来。
“接下来去哪?”
我看了看表,又看了看满屋子的光。
“去钟楼。”
“就为了一个罗盘指针?”
“不。”我摇头,“是为了那个从1907年就开始等的人。老周擦了上百年的地板,不是为了干净,是为了让某些东西能重新接上线。”
她没再问,只是把婴儿往我怀里塞。
“那你抱着他。他刚才抓你,不是认亲,是认路。”
我接过婴儿,他不哭不闹,眼睛盯着我,忽然抬起小手,在我手腕电子表上轻轻一点。
啪。
表盘裂痕中,猛地弹出一行字:
【觉醒者编号007,权限解锁:城市级线索共鸣】
我还没反应过来,四周所有光点同时一震。
像是被按下了启动键。
下一秒,整座城市的某个角落,有人突然停下脚步,摸了摸耳朵。
又一个,蹲在地上,盯着自己影子看了三秒。
地铁站里,一个安检员摘下耳机,喃喃说了句:“原来那天……我不是幻听。”
图书馆的光点开始移动,像被风吹散的灰烬,穿过墙壁,升向夜空。
我站在原地,怀里婴儿咧嘴一笑,小手又往我表带上一拍。
表盘黑了两秒,再亮时,地图浮现。
七条红线,从城市不同方位,指向钟楼。
每一条线的起点,都标着一个名字。
我看不清。
因为就在我准备放大查看时,婴儿突然转头,望向门口。
他瞳孔一缩。
棕褐色的眼睛里,倒映出一道影子。
那影子没站在光里,也没踩出声音。
它只是静静地,立在废墟门口,手里提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拖把。
拖把头滴着水,地上却没有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