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刘诗雅那场意料之外却又颇为愉快的晚餐后，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键。第二天，方修远的生活精准地回归到高速运转的轨道。上午是连续两台高难度手术，刀尖在方寸之间游走，精神必须保持绝对的集中与稳定；下午则是冗长而细致的教学查房，以及心外科内部关于几个疑难病例的激烈讨论。等他终于摘下听诊器，揉着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走出会议室时，窗外的天色已经染上了暮色。
他决定回一趟位于城西麓湖别墅区的方家大宅。一方面，确实需要亲眼看看父亲方国良的身体恢复情况，那次竞标失败引发的心绞痛不是小事；另一方面，他也想亲自感受一下，姑姑电话里描述的、那个被猜疑和暗流笼罩的家，如今是怎样一番光景。
他的黑色改装SUV无声地滑入麓湖区浓密的林荫道。这里闹中取静，是城市中最顶级的住宅区之一，一草一木都透着精心打理过的昂贵气息。然而，当车辆接近那栋熟悉的中式合院时，方修远那双经历过无数生死考验的眼睛，立刻捕捉到了不同寻常的细节。
宅子周围，看似平静。有园丁在修剪灌木，有保安在例行巡逻，有邻居在遛狗。但这些人走动的节奏、站立的方位，以及他们看似随意、实则规律扫视四周的眼神，都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警惕性。他们的存在，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方宅隐隐笼罩其中。
是姑父杨林的人。方修远瞬间做出了判断。姑父身居高位，安保严密是常态，但如此外露、甚至带着几分“展示”意味的布置在方家周围，却非同寻常。这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或者说，是一种威慑。除非……家里发生了需要这种级别警戒的事情，或者，姑父在借此向他传递某种信息。
他将车平稳地停入车库，刚推开车门，一阵压抑着怒意的、属于姑姑方荣荣的尖锐嗓音，便穿透暮色，从主宅虚掩的大门内传了出来：
“林美芝！我告诉你，别把所有人都当傻子！你和方宇川在背后搞的那些小动作，别以为能瞒天过海！‘灵境’项目竞标失败，里面的猫腻大了去了！真要让我查到确凿证据，我看你们母子怎么收场！”
方修远的脚步在鹅卵石小径上微微一顿，没有立刻进去，如同最耐心的猎手，在接近目标前先聆听战场的声音。
紧接着，是继母林美芝那带着哭腔、却又尖利得不失分寸的反驳：“大姐！你这话说得也太伤人心了！竞标失败，难道是我们愿意看到的吗？国良气得病倒，我和宇川难道就好受？宇川为了这个项目，前前后后熬了多少个通宵，人都瘦了一圈，这些你怎么就看不见？难道在你眼里，就只有你的宝贝侄子修远是块宝，我们宇川就活该是根草，怎么做都是错？”她的声音拿捏得极好，委屈中带着指责，轻易就能挑起听者的同情。
“你少在这里给我演戏！混淆视听！”方荣荣的声音毫不退让，带着久经商场的强硬，“我现在说的是内鬼！是有人吃里扒外，泄露公司核心机密！赵德柱那个财务总监，最近和你走得有多近，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次竞标的资金预案和底线，他经手了多少？！”
“你……你血口喷人！”林美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戳中痛处的惊慌。
“都给我闭嘴！”
一声疲惫而饱含怒意的低吼，伴随着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两个女人的争执。是父亲方国良。他的声音嘶哑，透着力不从心的虚弱：“还嫌这个家不够乱吗？！是不是要把我气死你们才甘心？！”
听到父亲剧烈的咳嗽声，方修远不再停留，推开门走了进去。
客厅里奢华的水晶吊灯开着，将每个人的表情照得清晰无比。方国良深陷在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里，脸色灰败，胸口剧烈起伏着，一只手紧紧攥着扶手。林美芝站在他斜后方，拿着手帕拭泪，眼圈通红，一副泫然欲泣的柔弱模样。而姑姑方荣荣则站在客厅中央，双手抱在胸前，脸色铁青，因为激动，胸脯也在微微起伏。她的目光像两把刀子，直刺林美芝。
三人的目光同时投向突然进门的方修远。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修远？你……你怎么回来了？”方国良看到大儿子，浑浊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意外，有不易察觉的欣喜，但更多的还是被刚才争吵引燃的余怒和深深的疲惫。
“爸，姑姑，林姨。”方修远神色平静如常，仿佛刚刚踏入的不是一个硝烟弥漫的战场，而是任何一个普通的家庭客厅。他脱下薄外套，交给迎上来的佣人，动作从容不迫。
“修远，你回来得正好！”方荣荣立刻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几步走到他身边，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语气急切，“你快听听！这个家，这个公司，都快被某些窝里反的蛀虫给掏空了！那个财务部的赵德柱，绝对有问题！我怀疑这次竞标失败，就是他和林美芝里应外合……”
“大姐！你没有证据不能这样污蔑人！”林美芝尖声打断，泪水恰到好处地滑落，她求助般地看向方国良，“国良，你看看大姐……她这是要逼死我们母子啊！”
方修远轻轻拍了拍姑姑紧紧抓着自己胳膊的手背，一个细微的动作，却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让方荣荣激动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他没有理会林美芝的表演，径直走到父亲对面的沙发坐下，目光沉静地落在父亲脸上：“爸，感觉怎么样？心脏还难受吗？”他的语气是医生式的专业和关切，暂时将商业的纷争隔绝在外。
方国良对上儿子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心中的烦躁和怒火竟奇异地被压制下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老毛病了，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他重重叹了口气，挥了挥手，似乎想驱散满室的硝烟，“公司的事，一团乱麻，你就别跟着操心了。”
“我听姑姑简单提过一些。”方修远的语气依旧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波动，“这次项目的损失，对公司影响很大？”
“哼！岂止是很大！”方荣荣忍不住又插话，声音带着痛心疾首，“前期几个亿的研发投入几乎全打了水漂！更重要的是，战略布局被完全打乱，未来几年的发展计划都要重新调整！而且，是输给了刘氏！是刘国伟！这口气……”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听到“刘氏”和“刘国伟”的名字，方修远的目光几不可查地微微闪动了一下，脑海中瞬间掠过刘诗雅那双含笑的眼眸，但立刻被他强行压下。此刻，他是方家长子。
“修远，”方国良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向大儿子，那眼神里混合着希冀、无奈，还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属于老人的恳求，“这次的事情，你也看到了。商场就是不见血的战场，一步走错，满盘皆输。方氏是我和你妈……我们一辈子的心血。你真的……就不能再考虑考虑，回来帮爸爸一把吗？公司需要你，这个家也需要你。”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林美芝的哭声戛然而止，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刚刚从二楼书房闻声下来的方宇川，正好听到这句话，脚步停在楼梯口，脸上那副故作担忧的表情僵住，眼底迅速掠过一丝阴鸷和强烈的嫉妒。
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了方修远身上。客厅里静得能听到落地钟指针走动的滴答声。
方修远沉默着。这沉默并不长，但在压抑的气氛中却显得格外漫长。他能感受到父亲目光中的重量，也能察觉到身后那两束来自林美芝母子的、冰冷而充满算计的视线。
终于，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父亲，声音清晰而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爸，我对公司的具体业务和商业运作并不熟悉，也……确实没有太大的兴趣。我的事业，我的责任，在手术台上，在救死扶伤这件事情上。我相信，宇川年轻有为，又有姑姑和各位公司元老从旁辅佐，只要上下齐心，一定能带领方氏渡过眼前的难关。”
方宇川闻言，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容，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得意，快步走下楼梯：“爸，您看，哥哥都这么说了。他的志向在医学领域，是更崇高的追求。您就别再勉强他了。您放心，我一定会更加努力，跟着各位叔叔伯伯好好学习，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这里轮不到你插话！”方荣荣厉声喝断他，然后转向方修远，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失望和焦灼，“修远！你……你怎么能这么说？你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你爸妈的心血，被这些……”
“姑姑。”方修远温和地打断她，却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力量。他站起身，走到父亲身边，拿起茶几上的硝酸甘油药瓶，仔细看了看生产日期和用量，“药要记得按时吃，情绪不宜过于激动，注意休息。”他的叮嘱完全是医生口吻，专业而疏离。
他没有再看眼神各异的林美芝和方宇川，对方荣荣道：“姑姑，您也别太劳神伤身。我医院晚上还有个重症病人需要看一下，先走了。”
说完，他对着父亲和姑姑微微颔首，算是告别，对林美芝母子则直接忽略，转身便朝着大门走去，背影挺拔而决绝，没有一丝留恋。
方国良看着长子毫不迟疑离开的背影，眼神彻底黯淡下去，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在太师椅里，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声。林美芝和方宇川交换了一个眼神，那里面混合着庆幸、得意，以及更深的谋划。
方荣荣则又急又气，一跺脚，快步追了出去。
“修远！你给我站住！”在暮色沉沉的庭院里，方荣荣追上即将上车的方修远，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脸上又是气愤又是不解，压低了声音，“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难道真要看方氏江山易主，落到那对居心叵测的母子手里吗？！你对得起你死去的妈妈吗？”
方修远停下开车门的动作，转过身。夜色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更加深邃，他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锐利得如同寒星。“姑姑，”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有些东西，不是靠争抢就能真正属于你，也不是因为你退让，就会轻易失去。”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姑姑的肩头，望向主宅二楼那个亮着温暖灯光的窗户——那是父亲的书房，也是他记忆中，母亲生前最喜欢待着看书的地方。
“而且，”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方荣荣，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有时候，退一步，并非退缩，而是为了看得更清楚。藏在阴暗角落里的蛇，只有觉得足够安全了，才会大胆地伸出头来，露出它的毒牙。”
方荣荣猛地愣住了，她看着侄子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察一切阴谋的眼睛，忽然间，像是有一道闪电划过了她混乱的脑海。她瞬间明白了什么，满腔的怒火和焦虑，被一种更复杂的、混合着震惊、担忧和一丝隐隐期待的情绪所取代。她这个侄子，心思之深沉，谋划之深远，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他并非不关心，也绝非退缩，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布下一张更大的网。
方修远没有再过多解释，只是轻轻握了握姑姑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低声道：“保重身体，有任何异常，随时给我打电话。”
他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发动引擎。黑色的SUV如同暗夜中的猎豹，无声地滑出庭院，迅速融入远处更加浓郁的夜色之中。
方荣荣独自站在初秋微凉的晚风里，回味着方修远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话，许久没有动弹。方家大宅辉煌的灯火在她身后，却照不亮前方深沉的黑暗，也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愈发浓重扑朔的迷雾。夜色，如同化不开的浓墨，笼罩着这栋奢华的宅邸，也笼罩着其中每个人莫测的命运。